安在风乍闻此言,一愣之下,不禁又惊又喜,急忙叩谢道:“多谢恩公相助。依恩公所言,我就放二弟一条生路。”稍停一停,又接着咬牙道:“只是死罪虽免,却也不能轻饶了他的活罪。”
这是人家家事,杜林丰懒得多管,当下和安在风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处置。安邑九门提督是安在风的人,如能搬去北大营这块石头,安在风回到京城就不成问题。护卫京城的有两支人马。九门提督所掌握人马已经控制在安在风手里。御林军是京城最大一支军队,安在风名义上虽是御林军副将,可并无实际兵权。不过,好在二皇子安在雷也不曾染指御林军军权。安在风虽无京城的绝对控制力量,但较之安在雷却强上许多。
如今的问题是北大营。如果安在雷调动北大营军队,就算不击杀安在风,而是直接回师京城,一旦控制住京城,大势就完全倾向安在雷了。
与杜林丰商议一阵,安在风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避过北大营,绕路返回京城,先夺取御林军军权后再与北大营相抗。杜林丰力主直接前往北大营,擒拿安在雷和北大营将军薛明番,一举扫平二皇子势力。安在风只见杜林丰力敌千军,但仍无法尽知他之能,犹豫一阵,咬牙同意杜林丰意见,将身家性命完全押在这一注上。
杜林丰和阿罗带着安在风,三人往北大营赶去。安在风只觉眼前景物如飞往后奔,三人速度之快,奔马难及。安在风方才知道,杜林丰本事已远远不是人间力量,这时方才定下心,完全有了胜算。
三人悄无声息进了北大营,查探几下,寻到帅帐,悄悄潜入,察看动静。
帅帐里薛明番来回踱步,安在雷不住催促。薛明番一直下不了决心,安在雷急道:“皇上现在病重,已经几天没有起床,太子现下不在京城,正是我等举事之机,错过这个机会,放太子返回就再无胜算。薛将军,不要再犹豫了,发兵吧。”
薛明番迟疑道:“可一旦皇上病好,重掌御林军,我们拿不下京城,岂不是谋逆灭门之罪。”安在雷哈哈笑道:“宫里王公公传话出来,父皇此次病重,昏迷数日不醒,多半已经不治,挨不了几天。将军不必顾虑皇上身体。就算皇上天幸过了此劫,多半也是废人一个。咱们诛杀太子后,以北大营之军不难击败九门提督兵马。御林军这时群龙无首,咱们顺势夺了御林军兵权,京城就在控制之下,那时就算父皇醒来,又能如何。这是天赐良机,万万不要错过。”
帐中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薛明番大步走到书案前,端起酒碗,咕嘟嘟灌下满满一碗酒,然后将碗掷到地上,狠狠说道:“干吧。”安在雷大喜。薛明番拿起令箭,大声传唤卫兵。杜林丰不再等待,鬼魅般闪入,不待帐中人看清,已将二人击倒,夺了兵符令箭。安在风这时跳进,见了帐内情形,大喜过望,对着地上的安在雷冷哼一声,再不望他一眼。安在雷和薛明番脸如死灰,只是无法明白,太子是如何突入大帐里来的。
杜林丰发令箭,将北大营将领分批传来,尽数擒拿。太子卫队几个时辰后跟着赶到,夺了北大营兵权,然后发兵,将安在雷卫队拿下。至此,北大营大局已定,杜林丰不再参与其事。太子不及相劝,带人匆匆赶回京城。杜林丰与镖队一起,随后向安邑进发。
张大可得此机缘攀上太子,心里不住暗祷,祈愿上天保佑太子。
镖队第二天下午到达安邑。
安邑城门紧闭,城头刀枪林立。城头士兵看到下面镖局旗帜,大声询问是否顺风镖局的杜镖头。得到肯定答复,城门隆隆打开。镖队进了城门,有人领着,往一处豪华府邸而去。张大可和李登科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到了地头,认出那是太子府。想来不过一夜,太子已经控制住了京城。
众人在府里好吃好喝给款待了两天,太子方才露面。太子满脸憔悴,两眼布满血丝,见了杜林丰一行,紧走几步赶上前来。
张大可和李登科乖巧跪下,叩见新皇。太子哈哈笑着扶起二人,对众人解释,皇帝现在病重,不能料理国事,现下由太子监国,却还不能算是皇帝。张大可恭维道,那也和皇帝差不多了。太子笑一笑,将众人引到大厅,与众人饮宴了个痛快。
其后数日,太子又不曾露面。张大可和李登科家在安邑,太子放二人回家料理生意,镖局一行人仍然留在太子府里。众人无事,每日在安邑街上游玩闲逛。有财、铁娃还是年轻人心性,有这样白吃白住的好玩机会,自然是要多享受了。杜林丰明白,这是太子有意延揽,所以才将众人留在府上不放。
老丐燕霞客在太子府上得油水滋润,几日里脸色就红润起来。每餐大鱼大肉,老丐犹嫌不足,每顿不知藏下多少鸡鸭大腿,得闲就拿出咀嚼。
安邑城紧张数日后,开始恢复正常。太子渐渐有闲,时时来看望众人。每次前来,太子只是领众人看看安邑风土人情,见识些风雅之士,并不曾将挽留话提起。范大同难得清闲,自也是乐不思蜀。杜林丰一人,不好将告辞话提起,将就着在太子府住了下来。
每日里,杜林丰都将玉符里的阵法细细研究,除了开头几个阵法较为简单外,其他阵法无不繁复异常。时不时,杜林丰也将一些法术的施用手法加以修改,可依然无法施展出来,只好暂时放弃。
隆冬终于过去。眼看就要开春,天气一日暖似一日。光秃秃的树枝开始长出新芽,小虫子渐渐飞了出来。
这一日,天气晴和,安在风兴冲冲来寻杜林丰。秋雁书院的栗鸿儒从渊北游学归来,安在风邀杜林丰同去拜访。栗鸿儒出游前就已文名天下,此番游学渊北,专为考察渊北的治国之道。一行数年,栗鸿儒学成而归,成了平川士子中轰动一时的大事。安在风久闻栗鸿儒大名,自然要去拜访。
经过这次夺位事变,安在风大权在握,将目光转向安邦治国上来。杜林丰武功盖世,栗鸿儒有济世之才,如能将两人延揽,平川国兴旺可期。安在风存着这个心思,想将二人一起招至麾下。
范大同不过武师出身,有财、铁娃这些人也是见了书本就打瞌睡,一行人自然不愿去。杜林丰带着阿罗和葛鲜仁与安在风同往书院。老丐要长见识,见见了不起的先生,嚷嚷同去,于是也一路跟了去。
秋雁书院位于安邑郊外。时值春日,阳光和煦,众人一路行来,身上晒得暖乎乎的。安在风虽贵为太子监国,栗鸿儒也不过在书房门口迎接。书房内,四壁全是书架,上面密密摆满各种书籍。栗鸿儒请各位就坐,书童奉上香茶。书房外虽然阳光明媚,书斋内仍显阴寒。栗鸿儒穿着厚厚狐裘,靠在太师椅里,身后是如山书堆,一层层直欲压下来。燕霞客呆了不过一刻,就嫌屋内阴寒,自个跑到屋外,晒太阳去了。
寒暄两句,安在风向双方介绍各自身份。栗鸿儒听道杜林丰功夫盖世,心里好奇,询问他师承门派。杜林丰不过在战阵上习得武艺,若说师承,萧问剑勉强算得上,可萧问剑自己也谈不上什么师承,栗鸿儒问到师承,杜林丰只得含糊答复没有。栗鸿儒连叹可惜道:“壮士如此身手,想来靠的是天赋异禀。可惜没有师承修习,到头难以大成,不过落个野狐禅而已。”
葛鲜仁知晓杜林丰底细,呵呵笑着插进来道:“其实杜公子也是读书人出身,倒谈不上什么天赋异禀。”栗鸿儒闻言欣喜道:“杜壮士原来还是文武双全了。不知壮士可曾应过科举,是进士还是举人出身,主攻的是经还是史啊?”待得知杜林丰什么都不是,读的不过一些杂书,栗鸿儒心生轻视,到底不过一介粗鲁武夫。
安在风这时急切问道:“先生此番出游,想必大有收获,可否将治国之策指点一二。”栗鸿儒拿起羽扇,轻摇两下,方才开言到:“谈到治国,其实不过经济二字。国之命脉也不离此二字。经济繁荣则国家兴旺,经济不振,则国运衰微。我平川自立国以来,一直以道德为本,是以经济衰微,国势南不如苍南,北不如渊北,一直处于三国之末。”安在风听得若有所思。
古嵩皇朝败亡之时,富庶仍甲于阆原大陆,杜林丰听栗鸿儒立论高远,但对古嵩皇朝的衰亡却无法解释,于是心存疑惑,耐心听讲下去。
轻抿一口香茶,栗鸿儒继续道:“发展经济,农工生产固然为本,商业流通的重要在我平川却甚为轻视。”安在风听过张大可所论之理,听到这里微微颔首。栗鸿儒声音忽转急促道:“平川国策,历来认为商人不事生产,却坐拥巨额财富,担心长此以往,士农皆无心生产,个个经商牟利,荒废了农工,是以对商人抑制甚严,将商人定为下等人身份。士绅阶层虽羡慕商人财富,但碍于商人身份之卑微,甚少从事商业。平川物产虽然不差,但商业不够繁荣,物品流通不畅,货物难以销售,反过来影响了生产。我平川经济始终无法再进一步,正是因为忽视商业所致。”
说到这,栗鸿儒住口,紧紧盯住安在风。安在风低头沉思一会,抬头道:“一旦商人地位提高,会不会出现人人经商,耽误农工之事,会不会使商人势力过大,反过来影响社稷稳定?”栗鸿儒哈哈大笑道:“商业活动所需本钱甚巨,何况风险也大,寻常人哪里经营得来,太子不必担心这个。国家对商人行销物品历来课以十一之税,十个商人所纳之税,既是一个商人完全所得。商人越富,纳税越多,国家也就越富,江山社稷当然就安如磐石,何来危险之说。”安在风恍然大悟。
“圣人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圣人一句话,就道出了治国之良策。”栗鸿儒摇头道。安在风忙道:“请先生明示。”栗鸿儒接着道:“人皆好利,治国就该顺之而为。平川素以道德治国,违背人之好利天性,好比逆水行舟,是以事倍功半。此为何故?只因无利,人因之懈怠。人若懈怠,出力不过十之二三。人人如此,国家当然难以兴旺。如若顺应人之趋利之心,广开富民门路,则人尽其力,人人努力做到自己利益最大,国家利益岂不最大!如此治国,就是顺风顺水,自然事半功倍,国家兴旺,指日可期。”
杜林丰这时忍不住插入道:“先生高论,在下一时难以完全明白。只是曾有一国,国家正处于繁荣顶端,人人都如先生所述追求利益最大,可偏偏国败而亡,不知此为何故?”杜林丰问的正是古嵩之事,只是古嵩远在阆原星上,不好明说,只能这么曲折提出,请栗鸿儒指点。
栗鸿儒皱眉道:“我怎不知有这样国家。史书之上也不曾见过。”杜林丰小心道:“是在下亲身经历。此国情形正如先生所述,人人努力经营,富庶甲于一方,可仍然为邻国所灭。”栗鸿儒想遍各国情形,却没有杜林丰所述之国,心下了然,想必这是他有意刁难。
沉吟一会,栗鸿儒道:“壮士所述想必有不确之处。以老朽陋见,就老朽所涉猎过的经史子集中,并未见有如此亡国之国。”杜林丰肯定道:“这样国家确实存在,其国其事都是在下亲身经历,何必一定要见之于书本之上。”栗鸿儒不耐道:“既然未曾见诸经典,那想必是壮士观察不确,误判了其亡国之因。”杜林丰不服道:“这是在下亲身所历,亲眼所见,怎会观察不确。”
见杜林丰和自己较上劲,栗鸿儒冷冷一笑,道:“眼见未必就是实。不经圣人先贤考证,一切都是虚妄。”栗鸿儒如此武断,杜林丰满脸涨得通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他不服,栗鸿儒从身后书堆中抽出一本古旧册子,翻到一页,递给杜林丰。杜林丰接过,上面却是一道问题。栗鸿儒示意他将问题读出来。
“神行者追得上乌龟吗?”
刚将问题读出,书斋里的人就都笑了。这样的问题哪里算得上问题。书斋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栗鸿儒接过古书道:“诸位都认为问题简单吧。神行者当然追得上乌龟,是吗?”阿罗哈哈大笑道:“这还用说,神行者连乌龟都追不上,那还能叫神行者。”安在风也微微点头。杜林丰却不知栗鸿儒此问题是何用意。
将书翻过一页,栗鸿儒接着道:“众位如此想却是大错特错。未经先贤指点,咱们就是迷途羔羊,执着在错误方向上不知回头,实在是可悲啊可悲。”阿罗忍不住笑道:“难道神行者还追不上乌龟不成,天下能有这样怪事!”顺着阿罗话音,栗鸿儒接着道:“正是如此,依先贤所述,神行者就是追不上乌龟。”
众人突然愣下来,看栗鸿儒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个个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清了清嗓子,栗鸿儒捧着古书,对众人道:“先贤正是这么说的,大家仔细听听。乌龟在前面爬,神行者在后面追。无论神行者跑得多快,乌龟爬得多慢,神行者每追近一些,乌龟都能往前爬上一点距离。这样无论神行者追得多快多近,乌龟始终都能在前一点,这岂不就是神行者始终无法追上乌龟。大家以为如何呢。”
阿罗刚刚还笑得开心,听完这话,突然愣住。安在风不由陷入沉思。葛鲜仁嘴里不住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杜林丰也是一呆,脑子里乱得一团麻似的。见众人困窘样,栗鸿儒得意地微微一笑,踱回书案前,坐倒在圈椅里,手里拿着那本古旧册子,若有若无看上几眼,然后又扫视众人一番。
“可怜的小东西,外面世界如此宽广,你却为何一头钻在故纸堆里不肯出来。”燕霞客洪亮的声音忽然传了进来,众人都是微微一震。
杜林丰看向栗鸿儒,只见如山旧纸堆下,层层叠叠压着一个小小人儿。安在风仔细打量,老丐刚才那话说的不正是栗鸿儒吗,他却不知如何看到这番景象。几个人忍俊不禁,微露笑容。栗鸿儒听得此话刺耳,似乎正是在寒碜自己,忍不住走出书房,看看何人如此轻薄于己。
书房外,阳光明媚,老丐舒服躺在石地上,手里抓着一个鸡大腿,二郎腿高高翘到天上。栗鸿儒见是这么一个邋遢老丐,鼻子重重挤出一个“哼”字。老丐油腻的手指忽然向栗鸿儒方向指去,嘴里大声叫道:“小东西,你终于肯钻出来了。”
众人朝栗鸿儒看去。栗鸿儒身后纸窗上,一只绿头大苍蝇从窗纸孔里奋力爬出,然后“嗡”的一声绕着栗鸿儒飞旋。
阿罗愣了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倒地大笑不止。栗鸿儒看到那只四处飞舞的苍蝇,脸色气得一阵发白,袍袖一挥,狠狠丢下一句“朽木难雕”,就要转回书房。
燕霞客忽然叫道:“小东西,才刚钻出来,为何却又要回去,我偏不让你如意。”说完话,老丐将吃剩鸡骨朝苍蝇投去。鸡骨不偏不倚,正好砸到栗鸿儒头上。
栗鸿儒脸色青白,回身走到燕霞客身前,颤抖着声音,气道:“老丈何人,为何一再相戏?”老丐满脸迷惑,不解道:“老汉怎么戏弄你了?”栗鸿儒强压怒火道:“刚才鸡骨是何人所掷?”老丐舔舔手上鸡油,老实道:“那是我丢的。”栗鸿儒接着道:“既然老丈承认鸡骨是你所掷,就请老丈说说,你为何要用鸡骨砸我,如此行为,却是何意?”
老丐满脸困惑道:“鸡骨虽是我所掷,但却不是我砸中先生的。先生刚才不是说过,神行者追不上乌龟吗。我这鸡骨快不过神行者,先生脚程却比乌龟快得多了,这小小鸡骨如何能追得上先生。既然追不上先生,又怎么能砸得到先生?”
阿罗还未从地上爬起,就又一头笑倒地上。栗鸿儒手指老丐,嘴里勉强挤出两个你字,身子突然直直向后仰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