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说长亦短。
古嵩国在任逸轩治下逐渐从战争创伤中恢复。百姓安居乐业,盗匪不兴。只是古嵩曾经的盛世盛景再也不曾出现。任逸轩所有的生机似乎都注入了重生的国家,随着古嵩逐渐成长,任逸轩却日渐憔悴。
翠屏峰里的日子平静却又充实。蒙荒气凝就在身周的气团越来越细密,杜林丰渐渐可以感觉得到气的质感。
望着夜空,看着天上的星辰起落,杜林丰清楚感觉得到,身周气团也在缓慢运行。随着真气周行,杜林丰觉得身体飘飘欲飞,直欲腾空而去。将心神完全沉浸入周遭,身形融入浩渺无边的蒙荒气里,微微一动念,身体不再受牵掣,直奔浩渺星空升去。
半空中杜林丰怵然惊醒:“难道这就是升仙而去了?”身形立时顿住。低头看看黑沉沉的大地,抬头仰望无尽的星空,杜林丰又惊又喜,身体静静悬浮在空中。“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才能回去?”杜林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念头刚起,身子就向下坠去。
地面飞快扑来,来不及做出反应,杜林丰重重砸进泥土里,好一会儿,才从坑里爬出。顾不得满身伤疼,杜林丰又飞起来。有了前次的经验,一切容易多了。意念到处,身体随念飞去,落地只需动念身形立刻止住。杜林丰练得纯熟,心里既兴奋又茫然。难道这就是仙人的境界?
仙人可以留住凡人的岁月吗?想起任逸轩日益老迈病重的身体,杜林丰的兴奋顿时化为乌有。除了外放真气和飞天的本事,杜林丰于仙道依然所知寥寥。如果这就是仙人境界,任先生的生机是谁也无法挽留了。
俊陵迎来了新的住客。没有等到第十一个执政年头,任逸轩就已撒手人寰。
董心朋接任古嵩第二任执政。继任两年,董心朋实施新政,改首席执政制为世袭帝制;以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册封勋贵,分封土地。拜祭天地后,董心朋面南称帝。
即使身为帝王,也无法事事遂心。
余怒依然没有平息。退朝后,董心朋边走边愤愤琢磨着:“程中禾这个老家伙怎么这么顽固,到现在还反对朕的新政。朕该如何处置他?”低头想着心事,董心朋走进寝宫,直到案边,才突然发现,自己平素坐着的圈椅上已经端坐有人了。他又惊又怒,抬头正要喝叫侍卫,待看清圈椅上的人,脸上堆满笑容。
“杜将军别来无恙。许久不见,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跑到朕的寝宫里来,让朕失礼了。将军既然来了就不要走,朕要好好款待杜将军一番,咱们来个不醉不休。”董心朋满脸欢笑道。
杜林丰却沉着脸,不理会他的问候,径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改帝制。这是任先生的意愿吗?”
话刚入耳,董心朋怒气立升,笑容僵在脸上,眉毛皱到一起,生硬地回道:“这不是任先生之意。这是朕和朝中大臣们之意,也是天下百姓苍生之意!”随即又和缓道,“论功劳,杜将军封爵镇国公。杜将军的家乡庆怀府就是将军的公爵封地。算时间,册封诏书现在应该送到俊陵了。将军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可是嫌封地少了?将军的爵位已是最高,再高就只能把朕的帝位让给你了。”
“我不是来要什么爵位和封地,我只要改回任先生的国家。”杜林丰打断道。
董心朋抑制不住,怒气发作,大声道:“又来一个!朕要是不收回新政又怎样?难道你想造反?你想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董心朋双目死死盯住杜林丰,杜林丰丝毫不让,也紧紧盯着董心朋。二人斗鸡般互相对视。董心朋按捺不住,抓起案上茶碗朝地上摔。
茶碗摔碎的声音惊动了宫外侍卫。几个侍卫闻声冲进,看清寝宫内的紧张气氛,急忙发出号令。片刻间,过百侍卫冲了进来。侍卫们将二人隔开,数十侍卫护住董心朋,其余侍卫层层围住杜林丰,钢刀直欲架到脖子上。
董心朋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道:“杜将军,不要不识时务。”
杜林丰任由侍卫将自己围住,冷冷回道:“如果我不识时务,你可是要把我除掉?”董心朋不置可否。侍卫们逼得更紧了。杜林丰目光缓缓转向身周侍卫,杀意渐渐弥漫出来。侍卫在杀气侵袭下渐渐胆寒,手脚不住打颤,手中钢刀拿捏不住,哐啷啷掉了一地。杀意越来越浓,侍卫们再也抗不住这巨大压力,腿脚一软,纷纷瘫倒地上。杜林丰这才一点点收敛起杀气。
身上压力轻了下来,董心朋暗叹一口气,强打精神,对侍卫斥道:“出去!朕与镇国公商议事情。你们进来干什么?”侍卫们慌忙捡起地上武器退了出去。
董心朋从地上爬起,走到一旁坐下,无奈地问道:“杜将军何以执意反对朕的新政?”
杜林丰激动道:“古嵩是任先生和我们全体军民血战的成果,我不能让你的新政毁了大家的心血。”
董心朋听罢哈哈大笑,满脸尽是不屑。“你认为朕的新政会毁了大家的心血?”他略带嘲弄地问道。
“难道不是?”杜林丰回问道。
“如果继续照着任先生那样做下去,古嵩——咱们的心血,才会被毁了!朕的新政正是要挽救古嵩,使咱们古嵩重新崛起在阆原大陆!”董心朋重重说道。
“何以见得?”杜林丰不解。
董心朋续道:“杜将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曾在哪本书上见过如任先生这样将国之重器私相授受的?”杜林丰心里微微一虚,回道:“不曾见过。”
“为何不曾见过,杜将军可曾想过?”董心朋加重语气,紧紧逼问。杜林丰脸色微微一红,迟疑道:“这,我才疏学浅,不曾想过。”
“如果一匹马跑到大街上,人们会怎样呢?”董心朋循循善诱道。
“那要看这匹马是不是有主人了。”杜林丰答得很快。
“正是如此。”董心朋接着道,“如果是匹无主之马,众人必将争抢。如果是匹有主之马,那大家就不会再去争抢了。杜将军,是否如此啊。”
“是这样,可这又和你的新政有什么关系?”杜林丰反问。
“关系就在这里。”董心朋豁地站起,滔滔说道:“依任先生所为,这首席执政就是无主的马匹。不出数代,后世人必为此位置争抢。如此国之重器,争抢起来岂不就是一场大动荡,一旦战事再启,古嵩注定分崩离析,天下苍生不又要饱受战乱之苦!”
道理入耳,杜林丰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杜林丰的表情,董心朋微微一笑,继续道:“朕的新政,以世袭帝制替代首席执政制,正是让这无主马匹成为有主之物,避免了将来的刀兵之祸,功在后世,何过之有呢?先生天纵英才,用兵之道,鬼神难测,但在为政上,却未免短视,多有不当之处。
先生为求公平,有功之臣吝啬封赏,但这就是真的公平吗?杜将军可曾想过,古嵩是众将士出生入死,用鲜血换来的,本该高官厚禄封赏才对。但先生却只用元老院打发了事,有功之臣无不心寒,一旦国家有事,将来谁又肯挺身而出为国效力?
朕如今将天下分封功臣,有功之人加以封赏,国家之事就是古嵩人自己之事。一旦国家有事,就是古嵩人自己之事,那时人人争先效命,何愁天下不治!如先生那般治国,国家之事都与己无干,有能之人无心效力,古嵩何时才能重新崛起?杜将军可曾想过。”董心朋紧紧盯着杜林丰,语重心长道。
低头默然半晌,杜林丰脑子里乱麻般理不清头绪,思忖良久,抬头望向董心朋,叹口气道:“你好自为之吧。”不待回答,一闪身从寝宫里消失不见。
好一阵后,董心朋长舒一口气,低声自语道:“这人竟如此恐怖,当真是芒刺在背啊!”若有所思转过身,脊背上衣服早已为汗浸透。
茫然走在大街上,杜林丰仍然无法想明白。看着熙来攘往人流,杜林丰突然转过念:“热闹是他们的,我何必执拗于其中?”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了几天,走过所有大街小巷,杜林丰终于朝城门走去。
几辆大车堵在城门口,杜林丰正待饶过,“杜将军!”一声惊喜呼叫止住了杜林丰脚步。
当中一辆大车里,一人探出头,须发已然花白。杜林丰朝那人看去,却是任先生帐下程中禾。乍见故人,二人都欢喜不已。程中禾跳下车,两人抱在一处。杜林丰打量几辆大车,象是个举家搬迁的模样,不解地问向程中禾。
苦笑一声,程中禾无奈道:“我屡次上书反对新政。陛下震怒,免了所有官职,赐爵宁乡侯,如今正要回乡养老。”杜林丰听罢黯然,两人一时无语。程中禾忽然一扬眉毛,大声笑道:“你我二人久别重逢,本该高兴才是,为何却都板着个脸。来,来,杜将军上车,咱们好好喝上一杯。”二人哈哈大笑,牵手登上大车。
战场旧事一一叙起,一坛老酒不知不觉就已送尽。大车离城三十里,进入一片林地。
杜林丰忽然觉得不安起来,明明是片寂静的林地,为什么却有众人环伺的感觉?跳下大车,杜林丰四面打量。道路两旁是密密的树林,虽然无风,这儿那儿却到处都有枝叶微微晃动。
“放箭!”号令声突起。杜林丰立时感觉到,弓弦“嗡嗡”弹动,不知多少箭矢从枝叶下飞来。运真气护住全身,杜林丰朝号令传来处射去。迎面而来的箭雨撞在护身真气上就消失无踪,杜林丰翻身出了箭雨包围,射入路旁林中。
林中,一人顶着满头枝叶悄悄抬头观望,正待接着发令,微风轻动,杜林丰风驰而过,伸手拿住,随即往记忆中箭矢来处掠去。
几个起落,杜林丰就从林中跳出,来到大车前,将手中人丢到地上。“继续放箭!”那人刚才落地就又大声发令,但林中再无箭矢射来。发令人这时才明白过来,就这一会,自己的人手已尽被制住。任务彻底失败。发令人心里冰寒,忽然间想起什么,将心一横,大声叫道:“杀了血魔,为亚速台大帅报仇!”杜林丰漠然盯着,发令人恐惧袭上心头,张口结舌欲待再叫,却再也叫嚷不出声。
这时杜林丰才缓缓开口道:“告诉你家主人,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否则的话,别说是千军万马皇宫内院中,就算是水里火里,我也来得去得。”随后放声道,“去吧!”发令人和一干手下被喝声一震,突然发现手脚可以动弹,慌忙逃走,片刻不敢停留。
程中禾这时上前疑惑地问:“是他?”杜林丰淡淡回道:“嗯,是他。有我在,他的皇帝当着始终不安心。”程中禾心里一动,忽然觉得有话要对杜林丰说,踌躇一会,见他神情黯然,终于将满腹心事化作一声长叹。
再也没有兴致饮酒,杜林丰与程中禾抱拳告别。在空中遥遥跟着一家人,暗中护送程中禾平安到达家乡,杜林丰这才悄然离去。
乌素虽经大败,但战火不曾在自己国土上烧过,且从古嵩劫掠了大量财富,如今繁华更胜昔日。国都安京城里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曹大神官,那是曹大神官,圣主教的曹大神官来了!”
一片叫声响起,街上行人骚动起来,朝街口涌去跪伏在道旁,不住顶礼膜拜。道中一人浑身白衣,端庄圣洁,身后两个秀丽少女手捧玉瓶相随。当中人手执柳枝,从少女手中玉瓶沾出水,不住洒向道边匍匐之人。
道旁之人被水滴洒中,浑身一震,口里不住念叨:“感谢圣主恩赐,感谢曹大神官。”曹大神官边走边朗声高道:“圣主慈悲,天降圣水。涤污净垢,护佑众生。虔诚教徒,天堂永生。”
一边人丛中,杜林丰看着奇怪,心里转着念头:“这圣主不知又是哪路仙人?阆原不是已被仙人遗弃,难道是哪个大慈大悲的仙人又回来了?”好奇心起,杜林丰遥遥跟在后面。刚到乌素,就发现了仙人线索,他预感这趟乌素之行会大有收获。
在道路两旁人的膜拜下,曹大神官三人款款行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口。拉住一个流连的路人,杜林丰打听明白,这座府第正是大神官府。杜林丰远远看着大神官三人。大神官刚进门,不顾门外渴盼信徒的目光,大门无情地阻断了信徒们的视线,围拢的人群这才散去。杜林丰跟着跳进大院,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
大门刚刚合上,神官大人迫不及待一手一个搂住少女。少女咯咯娇笑,嗔道:“死急色鬼,这么贵的玉瓶差点让你打掉。”神官双手忙着在少女身上穿梭,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大不了让玉器店的朱老板再献两个来。”左边少女突然一声尖叫,满脸臊得通红,一拳轻轻捶在神官胸口,咬着神官耳朵娇声道:“没羞,当着那么多下人就来那事。”神官满脸坏笑,得意道:“在我家里,老爷我想怎样就怎样。”
杜林丰看得脸红,犹豫着是不是该走开。
右边少女忽然道:“老爷这般急色,一点都不像神官。到底这大神官是不是真的啊?”大神官闻言一挺胸,傲然道:“谁说不是真的。我曹芜莱就算再十倍,也是圣主亲自封的大神官。”杜林丰听了一动,这曹大神官见过圣主,且再听听这圣主是什么人。
曹芜莱得意续道:“圣主大人说了,只要我能将圣主教传播光大,人间富贵任我索取。将来还可在圣主大人天堂里永生。那里可是什么极乐之事都可以做的。”说着话,脸上露出神往之态。二女听着心动,娇声道:“不干不干,老爷你进天堂了,留下我们孤苦伶仃的怎么办。”曹芜莱呵呵笑道:“你们把老爷服侍高兴了,当然是和老爷我一起进天堂了。”二女喜笑颜开。三人腻到了一处。
门房这时匆匆赶来,对大神官禀道:“老爷,吴尚书来访。”
曹芜莱恋恋不舍放开两女,圣洁神情回到脸上,对门房道:“带他到书房见我。”然后,不紧不慢踱入书房。
好奇心动,杜林丰将心神浸入蒙荒气,书房里的情形历历在目。曹芜莱取出一粒药丸递给吴尚书,吴尚书小心接过。
“这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吴尚书小心问道。
“圣主大人亲自给的药怎么会有问题!”曹芜莱不满道,“不过就是让皇上睡两天,到时候我再拿药去治好皇上。如果皇上出事了,谁来立我们圣主教为国教?放心去吧。”吴尚书这才起身离去。
杜林丰突然觉得茫然。瞧曹神官行径,这圣主不像什么仙人。出城寻到僻静之处,正要好好理理思绪,一低头,却见满地都是金银珠玉。杜林丰随手捡起一块银子,不再看地上其他财物一眼。
“咦?”旁边似乎传来轻轻话声。
杜林丰突然胸口如中重锤,只觉得口干舌燥,眼睛怔怔盯着前方。
前方落英缤纷中,如玉美人姿容绝世,嫣然一笑,倾城倾国。见杜林丰愣住,美人款款除去衣物,勾魂一笑,就欲迎上前。
失望悄悄涌上心头。杜林丰暗叹可惜,如此绝代佳人,偏行媚俗之态,丽质陋行,太可惜了。转过身,杜林丰再不瞧美人一眼。梦一般情境如灰洒落,一条大汉满脸错愕站在面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