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速台军粮屯于距桥庄三十里的利津。
深夜,利津军营黑乎乎的,几点灯火孤零零从营帐中透出。天气寒冷,不见什么人走动,巡逻的士兵也不知躲到哪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
黑乎乎的夜里,一片黑影不声不响出现在军营外的荒野。影子突然动了,蹄声如雷,两千骑以排山倒海之势飞驰着,呼啸杀入乌素军营。火光下,军营空不见人。朱大壮看着空荡荡的仓房,大声喊道:“不对,这是个空营,俺们中计了。”
火箭追着话声嗖嗖从四面八方飞来,将营帐点着,黑乎乎军营一时亮堂起来。整齐叫喊在四面响起:“古嵩士兵们,你们被包围了,快投降吧。”二锅拿着盾牌护住身子,骂骂咧咧道:“亚速台也太不够意思,来借点粮食都搞这么多名堂,抠抠唆唆的,一点都不利索。”
“从东面突围!”萧问剑一刀劈开疾飞而至的火箭,大吼一声,拍马向外面沉沉黑夜冲去。
东面的包围相对薄弱。一番激战,部队强行突围出去,清点人马,损失三百多骑。弹子不由说起怪话:“这亚速台也真是的,干嘛不干脆点把粮食送上,俺们完成任务也好快点回家。现在倒好,粮食没抢到,怎么有脸回去。”萧问剑点点头道:“我们任务没完成,是还不能回去。”众人大声称是,萧问剑呼啸一声领队向东驰去。
尾随这一队人,亚速台亲自带领五万人咬着。一场生死追逐开始了。
离开桥庄后,杜林丰带人一路沿鱼脊山悄悄北上。这次任务高度保密,除杜林丰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行军目的。鱼脊山北面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西部的山脉连绵向东一直延伸至云陆附近,将阆原大陆分为南北两半,只留下云陆这一条狭窄通道连接南北。行至鱼脊山北面,杜林丰指挥人马沿着大山边沿转而向东前进。
紧紧追踪着前面的敌人,亚速台琢磨着,终于出来劫粮了,不知领队的会不会是萧问剑,等消灭这股劫粮的军队,回头就向桥庄发起全面进攻。天下起小雪,田野里盖上薄薄一层,马队经过的痕迹清清楚楚。亚速台顺着地上的足迹尾随着前方敌人。
向东走了几天,萧问剑指挥部队转向朔南。朱大壮有些不解,为什么越走离桥庄越远,如此深入敌人腹地,这样回去可就困难多了;如果向北,迂回空间更大,回九原会容易一些。六天之后,部队进入朔南,携带的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
黄昏时分,前方兵营里升起袅袅炊烟。一群饥饿的汉子悄悄靠近。萧问剑一声令下,朱大壮狠狠咽下口水,抽出长刀,策马朝兵营飞奔。乌素士兵有所准备,凭借营栅与古嵩人激烈缠斗。一个时辰后,亚速台的前锋部队隐约可见。萧问剑发令撤退,千把人带着到手的一点粮食匆匆撤离,消失在蒙蒙夜色里。。
追击十天了,亚速台前锋几次赶上劫粮部队,但没等包围住对手,敌人就脱身逃掉。亚速台虽觉可惜,不过越来越频繁的接触战说明,敌人已被牢牢咬住,追上消灭不过是迟早的事。亚速台相信,消灭眼前这股精锐骑兵不会有大问题。对手战场反应机敏,指挥灵活,亚速台估计,这应该是条大鱼,如果不出意外,领兵将领应该就是萧问剑。如果能将萧问剑消灭,任逸轩等于失去左膀右臂,这收获可就太大了。
对这次追踪,亚速台势在必得。
不断的行军交战中,朱大壮越跑越奇怪。萧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部队不断深入敌人腹地,而不设法迂回寻机返回。后面敌人越追越紧,前方不断有堵截部队出现,这样下去,别说摆脱敌人追袭,就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还有十多里路就到云陆。杜林丰将部队隐蔽在树林里,等待夜色降临。临行前,任先生将城里潜伏的几百人名单交给杜林丰。此次长途奔袭云陆,只能靠这些人从内部接应,如果不能偷袭得手,行动就彻底失败。云陆城高壕深,一万五千人是无法强攻下来的。
天色完全黑下来。杜林丰悄悄潜到城下,轻轻一跃,几丈宽的护城河就跳过去了。这一点距离现在对他已构不成任何障碍。城墙很高,杜林丰仔细察看,半腰上一块墙砖微微凸起,纵身一跃,身体轻轻弹起到墙砖处,左手伸出,五指紧紧抓住凸起墙砖,手臂接着发力,身子随着腾空而起。双足落地时,人已立身城墙上。没等城墙那头巡逻士兵转回身,杜林丰飞身跳下墙,落地后身体紧贴墙根,左右观察一阵,认准方向发力奔去,几步就消失在黑暗里。
同福车行是云陆城的一家中等车行。天黑收工后,车夫和苦力们就在车行后面的一间大房子里睡在一堆,待梦醒后,重复同样的新一天。杜林丰来到车行外,看清楚招牌,轻轻打门。等了一袋烟工夫,门房打着呵欠,咕咕哝哝打开大门。
“金先生要十辆包铜的大车运镶银的钉子。”杜林丰对迷迷糊糊的门房轻声道。听见暗语,门房陡然清醒,急忙将林丰引入内。账房刘先生还没睡下多久。门房急促的打门声把刘先生从梦乡叫回。抱怨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门房打断,听完门房低语,刘先生匆忙赶到林丰房内。
同福车行是任先生在云陆城内安排下的一处据点。车行的大部分人手是埋伏在城内的暗子,准备收复云陆时启用。这一次事关紧急,九原粮食匮乏,任逸轩不得不提前启用这些棋子,配合杜林丰夺取云陆城,从云陆劫取粮食。萧问剑的那一路劫粮行动其实是虚,主要目的是吸引拖住亚速台,配合杜林丰将粮食运回九原。
商量过一阵,刘先生唤起睡着的车夫和苦力。听完吩咐,人们各自出门,奔走消失在夜幕中。过了一个时辰,刘先生匆匆进来招呼杜林丰,两人带着十多条汉子出门一路往西城门赶来。边走刘先生边低声解释,已经派人到城内各处放火去了,还有两百人分批到西城门集中。杜林丰点头明白。
西城们附近,墙边屋檐下不显眼黑暗处,三三两两蹲着些人。刘先生一挥手,几拨人从黑暗中站起,静静跟在后面,越聚越多。杜林丰爬上墙头,拿出准备好的火把点燃,先向左三圈,然后向右两圈挥舞几下。城墙上士兵发现火光,大声喝问。杜林丰也不搭话,跳下城墙,和几人一起动手将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城门附近的乌素士兵大呼小叫跑来。这时,城里突然冒起几十道冲天火光,走水了的叫喊声响遍全城。把守城门的士兵朝城门冲来,杜林丰带着两百多人守住城门,乌素士兵一时难以靠近。但是援兵不断赶来,将杜林丰一干人压得向城门迫近。
正紧张时,城外伏兵飞骑杀至。越缩越小的防线反胀起来,将乌素士兵不断推向城里。到处的大火吸引了城内士兵,城门的援兵抵挡不住源源突进的古嵩军队,乌素人的防线不断向后退缩,越退越松散,没多久就烟消云散。杜林丰指挥大军追击,天朦朦亮时,完全占领了云陆。
城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让杜林丰既惊讶又欢喜。乌素商人运粮的车马也被亚速台扣在城里,白白让杜林丰捡了个大便宜。粮食尽数装车后,看着满载的大车,杜林丰心里一动,吩咐士兵把缴获的乌素军服缝成布袋,填入薄薄一层沙土,做成沙袋覆盖于粮车上。一切准备停当,杜林丰指挥车队径直向鱼脊山行来。
挥刀将挡在前面的骑士砍落马下,萧问剑带队迅速撤离战场。几天来,这样的战斗已不知进行了多少次。
看着仅存的不到一千号人,朱大壮再忍耐不住,趁着休息间歇提议道:“萧大哥,再这样下去,俺们可都逃不掉了。依俺看,现在不如分路向西突围,扮成老百姓躲进山里,大伙多少还能有条活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咱们回到九原,再领兵来和他亚速台干。”
萧问剑看着朱大壮,目露惜色,反问道:“大壮,如果我们这次死在战场上,你后不后悔,怨不怨恨萧大哥?”
二锅、弹子抢着回道:“萧大哥什么话。俺们能跟上萧大哥和任先生,是俺们这辈子最光彩的事,就算死也值了,有什么好后悔的。”朱大壮脸色涨得通红,回道:“萧大哥这话说得见外了。俺们兄弟早就誓死追随,生死还不由萧大哥一句话!俺只是想,如果能活着回去,将来不是可以帮任先生打更多仗吗。”
“杜兄弟已经得手了吧?”萧问剑将目光投向北方天空,思索一阵,朝众人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朱大壮身上,缓缓开言道:“现在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我和大伙说了吧。咱们这次任务其实不是劫粮,而是当诱饵。”
二锅、弹子疑惑地盯着萧问剑。朱大壮轻轻点头,微微有些明白,但还是有疑问。
萧问剑接着解释:“真正的劫粮目标在云陆。杜林丰带人去云陆劫粮,现在想来该得手了。咱们的任务就是拖住亚速台,掩护劫粮部队顺利返回。大伙现在都明白了吗?”朱大壮恍然大悟,郁结在心的疑团解开,心情轻松许多。萧问剑随即肃然向众人发问:“这一次,就是要用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来交换解救九原百姓的粮食,你们可都愿意?”众人齐声高呼愿意,声音响彻四野。
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乌素人又追来了。看着表情坚定的士兵,萧问剑胸口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努力平息住激动的情绪,他大声发令:“上马,出发。”
亚速台越来越肯定,前面的对手就是萧问剑。这是一条真正的大鱼,只要能消灭萧问剑,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朔南的部队已经得到命令全力警戒拦截,还有两支轻骑急行军迂回到萧问剑前方埋伏。这一回萧问剑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密集的箭雨迎面射来。乌素伏兵从前方涌出。部队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萧问剑急忙指挥转向。敌人衔尾紧紧追来。
眼见形势紧急,弹子调转马头,高声道:“俺去挡住敌人。萧大哥带人快走。”二锅急呼:“弹子回来,你不想讨媳妇了?”弹子一声长啸作答,带本部朝敌人拦去。
乌素人潮水般涌来,弹子一队人犹如一堵薄薄的土堤,在汹涌的洪水中屹立,拦堵。洪水漫过土堤边沿,从四面将土堤团团围住。土堤变成洪水中的一处孤岛。孤岛在浪头扑打下越来越小,一点点消失在水中。
二锅、大壮噙着泪水,埋头打马飞奔。战场的喧嚣渐渐远离。逃出来的队伍只剩四百人了。
对手如泥鳅般滑溜,竟然从布好的圈套里逃掉。亚速台不得不再次推迟庆功的酒宴,重新布署追击方案。几万大军撒网一般漫天洒出去。“处处围堵,不停追击,让你不眠不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亚速台发狠地想着。
帐外一阵喧哗声传来,传讯兵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云陆失守!亚速台听报消息,惊得木立当场,半晌缓缓回过劲,脸上阴晴不定。
“好狡猾的任逸轩,玩这一手!萧问剑都能拿来当诱饵。好险的一招,好狠的一招!”亚速台脑子紧张盘算着,“萧问剑穷途末路,绝对不能放过。既然你任逸轩玩得这么狠,那我亚速台也绝不能客气。现在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最后赌一局吧。”亚速台立刻传令,桥庄部队发起进攻。又从追击部队里抽出两万人星夜赶往鱼脊山一线拦截运粮车队,争取将粮食烧毁在路上,其余部队抓紧追剿萧问剑,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斗。
肚子饿得咕咕叫唤,面对满满一蒸笼的大白馒头,二锅急得就要扑上去,可双手硬邦邦的,就是抓不下去。几个乌素士兵跑来,嘻嘻哈哈从二锅手下抱走蒸笼。二锅一着急,怒睁双眼,蒸笼和乌素士兵都消失不见,眼前漆黑一片。刚才不过是个梦而已。二锅肚皮贴着脊梁骨,寒意无视衣物阻挡,径直渗透进骨髓,浑身冻得僵硬。
不知什么人喊起来:“乌素人来了。”二锅连忙起身,骂骂咧咧爬上战马,跟着大队拍马跑去。队伍就剩一百多人了。
朝身后望上一眼,二锅双眼突然瞪圆,一队乌素骑兵如泥石流般翻卷而来。留恋地扫一眼旁边的田野,二锅高声喊道:“大壮,将来睡在美人腿上时,别忘了咱们兄弟!”说完,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向乌素人冲去。大壮哽咽回道:“二锅,将来俺的儿子单数的都跟你姓。”笑声远远传了过来。一行人如利刃斩向翻滚而来的激流。水流被斩开浅浅一道口子,停顿一下继续向前翻滚,转眼吞没了缝隙。
骑队又一次突围出来。看着剩下的最后三十多人,热泪再无法控制,泪水顺脸颊滚滚流下,萧问剑对众人道:“亚速台的目标是我,待会我去引开敌人,你们设法突围。如果逃得性命,将来见到先生,就说萧问剑尽力了。诸位兄弟,告辞了。”
众人尽皆默然不答。盯着追近的敌人,萧问剑刷地拔出长刀,高喝一声快走,放马朝乌素人刺去。三十多人紧紧跟随。萧问剑回头厉声怒喝:“为什么不逃!”接着,又朝朱大壮厉喝:“朱大壮,听命令,把这些弟兄给我活着带出去。”朱大壮不改方向,大声回道:“萧大哥,俺朱大壮这次只能抗命了,将来你再责罚俺吧。”萧问剑不再多说,手中长刀翻飞,阻挡的乌素骑士不断被斩落马下。
乌素军阵中,萧问剑所过之处一小块空地如气泡般纵贯而过。萧问剑如杀神一般,乌素士兵哪愿出这个头,见人过来都不敢逼近,反向后退走。萧问剑带着五人一路杀过,从乌素军中杀了出来。
没跑多久,朱大壮跨下战马长嘶一声倒毙于地,战马将朱大壮压住。朱大壮躺在地下脸色发青,右腿剧疼已然折断。萧问剑跳下马,抱住朱大壮。朱大壮疼得满脸都是汗珠,呻吟着道:“萧大哥,俺朱大壮无能,不能再跟你走了。”
萧问剑柔声道:“好兄弟,放心,有萧大哥在,就一定要把你送出去。”说罢,一把抱起朱大壮,不顾反抗,将他放到自己马背上,再用带子紧紧绑住。萧问剑转身对其余四人道:“你们护着朱大壮走吧。”朱大壮嘶声高喊:“不,萧大哥,俺绝不丢下你逃命。”说完话,一带缰绳,放马朝乌素人冲去,其余四人跳下马追在后面,跟着朱大壮一起向前,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五人如掷进池塘的石子,在水面漂上一漂激起几朵浪花就沉了下去。乱军中,一骑战马跑出,不知所措停在空地。朱大壮身子斜斜挂在马背上不住晃荡。
殷红的鲜血从双眼流出,拔出长刀握在手上,萧问剑一步一步朝乌素军走去。
亚速台早已赶到,见此情景,高声呼喝:“活捉萧问剑者重赏。”众军士齐声高呼:“活捉萧问剑!活捉萧问剑!”喊声不绝于耳,只是无人走近前来。萧问剑还刀归鞘,取下身上长弓,张弓搭箭射去。乌素士兵纷纷退避。大军竟被萧问剑一人逼退。亚速台顿觉脸上无光,不住大声呵斥,但无人敢于上前。亚速台无奈,只得命令放箭。
箭雨密密飞来,竭力站立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沉重地摔倒地上。呼啸而前的士兵跑近身,手起刀落,抢成一团。欢呼声响彻四野。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而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