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粮几乎绝收,古嵩的粮价顿时飞涨。九原几府的粮食形势更加紧张,如果秋粮再得不到好的收成,这个冬天不知该会如何难熬了。
日头每天照样尽职地高高挂起。天上稀稀落落飘着几朵棉絮般轻盈的白云,怎么也看不出可以挤出雨水的样子。地里的庄稼长得和秃子头上的毛发一般,秋粮的收成看样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兵灾连饥荒,老人们不由摇头叹息,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任逸轩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虽然董心朋全力筹集粮食,但收效甚微,粮食库存还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引水灌溉工程见效尚需时日,但是粮食每天却都在消耗。如果不尽快找到新的粮源,九原的粮食支撑不到明年夏收。无奈之下,任逸轩命令关闭五府所有粮店,征收粮店粮食,由官府限价限量逐日向百姓供应,军队也减少每日粮食供应。细算之下,这样勉强可以支撑到明年夏收。
商团为强征粮食事向任逸轩几次请愿抗议。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任逸轩对商人们的抗议都搁置不理,只派人反复向商人讲明形势,希望大家顾全大局。众商人无奈,只能要求战后赔偿损失,得到允诺后各自叹气散去。
粮食供应虽然少了很多,杜林丰却不觉得饥饿。凝神自观,身周蒙荒气织就的气囊越来越绵密结实,蒙荒气在气囊中也越聚越多,越聚越稠密。试着几天不吃东西,气力精神不受一丝影响,不吃食物也没有关系,杜林丰心中欢喜,自己已经摆脱对食物的依赖,看来现在可以完全依靠蒙荒气来滋养肉体了。
杜林丰将口粮分给大壮、二锅等人。几人起先推脱不要,但见林丰几日不进食依然生龙活虎,这才又惊又喜瓜分了林丰口粮。林丰欲将修行方法传于众人,但那一点心头明悟始终无法讲明,众人不得要领,尝试一段时间不见效果,只得作罢。
大旱灾并没有蔓延到乌素。乌素国常年雨量充沛,很少发生旱情。当古嵩粮食匮乏时,乌素的军粮却源源不断运往古嵩的乌素军营。乌素商人见粮食有暴利可图,纷纷从乌素运粮赶往古嵩。亚速台敏锐捕捉到饥荒带来的机会,强行扣下一切由乌素卖往古嵩的粮食,严令禁止粮食贸易,宣布粮食贸易非法。
乌素商人经受不住暴利诱惑,走私粮食进入古嵩,但在通过云陆时尽为亚速台军队扣住,云陆城里粮食堆积如山。往来乌素商人托人奔走于亚速台府上,以厚利贿赂,甚至不乏王公贵族谦辞请求通融,放粮队过境。亚速台不堪其扰,闭门谢客,专心筹划进军九原事宜。
秋粮的收获仍然让人寒心。好的地块勉强收回种子粮,差的地块就连种子粮都难以收回。
小农小户们不得不合计着,存粮吃完后该如何逃避饥荒。高门富户倒是又迎来了发财良机。粮仓中积存的陈年余粮卖到小农户手中,几斗粮食就可以换回大片良田。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轻松挣钱的了。丰年有丰年的好,饥荒有饥荒的妙。天行有道,只要善加利用,就算是饿殍遍地也可以挣钱,而且是挣大钱。
亚速台一样嗅到了这里面的机会。现在出兵九原,正是用一点陈芝麻烂谷子换来大片良田的好时机。想到得意处,亚速台仿佛看到,任逸轩拿着血淋淋的尖刀剜着身上的肉,不断堆于自己脚下,眼巴巴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堆烂谷子,露出渴求的目光。亚速台得意地笑出声,自语道:“任逸轩,这一次不把你最后一滴骨髓榨出来我绝不罢手。”
留下一万人把守云陆,亚速台聚集十万人马朝桥庄浩浩荡荡开来。桥庄又一次成为战争中心。不过这一次战斗并没有马上打起,亚速台耐心地屯兵城下,与古嵩军遥相对峙,从军事上对九原军民施加压力。
两军相峙数月,天气渐渐凉了。
城镇里开始出现逃荒要饭的贫民。酒楼饭庄,深宅大院里酒肉仍然飘香。士子儒生们依旧吟诗作对,歌赋风流。偶有才子念及故国沦丧,心痛神伤之余,也只有靠醇酒美人来抚平创伤,抒发对故国的那点感念。
天气渐寒,饥民越来越多,不断聚集到城里。繁华盛景渐渐为到处乞讨的饿鬼踏破。
街头路口倒毙的饥民越来越多。官府每日忙于掩埋尸体,工作日繁。九原五府百姓生活也困苦不堪,但官府每日限量供应粮食,百姓勉强可以糊口度日,虽然饥饿,倒没有什么流离失所饿毙街头景象。
亚速台收到报告,各地都是饥民,而且越聚越多。为防止饥民聚众闹事,驻军已经高度戒备。但军队数量有限,一旦饥民闹起来,恐难以应付,各地纷纷询问如何处置。
对这些微贱草民,亚速台深感困惑。每逢一点水旱灾荒,他们就难以生活下去,到处乞讨糊口,卑微得不如一条狗。老天既然如此薄待他们,为何偏偏容他们生于世上,而且数量还如此众多?也许,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向贵人们提供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劳力吧。
饥民越来越多,如何处置成了个大难题。拿粮食出来赈济这些古嵩蚁民,亚速台实在不情愿。任逸轩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呢?想到任逸轩,亚速台眼睛一亮。任逸轩既然素有慈爱之名,那就让他来养活这些饥民吧。
召集来幕僚,仔细商议后,亚速台向北方和西边接近九原的几府发去文书,命令军队驱逐流民,并在流民中散布谣言,九原府任逸轩开仓放粮,人人都有饭吃。路途遥远的几府,亚速台还命令给愿意前往九原的饥民发放一点干粮。饥民们受到毒打驱逐,又听说到九原可以吃上饭,开始成群结队往九原奔。亚速台主动退兵十里,让开前往九原的通道给饥民。
难民源源而来,桥庄城内外饥民数量不断增多,任逸轩命令将饥民疏送到九原安置,九原粮食顿时紧张。这可愁坏了负责粮食的董心朋。董心朋眼见粮食一日少过一日,再坐不住,心急火燎星夜赶往桥庄找到任逸轩,不顾他和众将议事,劈头就问道:“先生还要将饥民送往九原?粮食又该如何筹措?”任逸轩停下议事,默然半晌,反问道:“我若不接纳这些百姓,又该如何处置?”
董心朋急道:“九原粮食本就短缺,如今又聚来众多饥民。这明显是亚速台毒计,将包袱甩给我们,希望用这些饥民拖垮我们。先生千万不要中了亚速台诡计。如今不如告知九原无粮,让这些百姓各自回家去吧。”
起身原地转了个圈,任逸轩沉声问道:“你认为他们还能活着到家吗?”
董心朋嗫嚅:“这,我们怎么管得来。西北地瘠民贫,物资匮乏,我们管好九原的百姓就行了,其他地方的百姓怎么管得到?”
环顾众人一圈,任逸轩朗声道:“我们既有心收复古嵩,重建古嵩,那古嵩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古嵩的百姓就是我们的百姓。如果今天我们对这些渴求帮助的百姓弃之不顾,将来又该如何面对天下百姓?”任逸轩接着又向董心朋问道:“九原的粮食真的已山穷水尽,一点剩余都没有了?”
董心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盯着董心朋打量一阵,任逸轩接着道:“我听说有士绅大户用粮食交换贫民土地,可有此事?”
董心朋这才明白,回答道:“确有其事。士绅大户家多有余粮。此时粮价高昂,不少人家是以多余粮食换了些土地。”
微微点了点头,任逸轩缓缓说道:“他们的粮食不能征来吗?”
闻言,董心朋脸色大变道:“先生万万不可造次。这些士绅大户无不家学渊源传承悠久,其中不乏通家大儒著书立论流传后世。古嵩官员大半出于这些家族,即便有清高淡泊不愿出仕者,但著书授徒为古嵩文化传承也居功至伟。这些人是我古嵩精英,万万不能怠慢得罪的啊!”
皱了皱眉,任逸轩道:“平民百姓在此危机存亡之际,以血肉之躯为国效力。他们既为古嵩精英,为何不能多拿些家产出来报国?”
话入耳,董心朋脸色苍白,勉力劝道:“先生三思,此举将会招致千古骂名。请先生不要草率行事。”
手轻轻往桌上一拍,任逸轩毅然回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无愧万民天地。如能救下这些百姓重复古嵩,即便是骂詈销骨,任逸轩也一肩挑了。我意已决,心朋无需犹豫,放手去做就是。”
董心朋得令,默然辞去。
回到九原,为谨慎起见,董心朋先向各士绅家族修书请求捐粮相助。董心朋岳丈余老太爷在九原士绅中德高望重,向为人翘楚,他担心余老太爷吝惜钱粮,不肯捐助,私下遣人送一百担粮食到余府供老太爷捐助。
各士绅家族接到书信,为捐粮事个个烦心,无不牢骚满腹。但迫于官府压力,各家均捐出几担了事。余老太爷见各家不过就捐几担粮食,于是将董心朋私下送来的一百担粮食扣下七十担,大张旗鼓将三十担送往官府。
向士绅们筹粮收效甚微,任逸轩无可奈何之余又有些许恼火。朱大壮想起从前在落峡县装强盗勒索军饷事,见任逸轩烦恼,忍不住献上计来。任逸轩微露笑意——君子行事自应坦荡,为政者岂能干这掩耳盗铃之事,并不采纳他的计策。但难民数量日多,不容拖延,任逸轩下定决心,严令董心朋派兵强行征收所有士绅大户家族存粮,按各家人口,由官府每日派发粮食。
接到命令,董心朋不敢耽搁,立即派兵征收了各家粮食。士绅家族们一时间怨声载道。
冬天随着冷风呼啸而至。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对于被强行征收走粮食的士绅们来说,古嵩任何一页历史,都找不出比这更黑暗的。仅仅一个短短冬天,士绅们就经历了古嵩百姓几千年的人间苦难。
虽然士绅们配给的粮食足够填饱肚子,但品惯了美味的口舌实在难以咽下粗糙的粮食。每日饿着肚子面对粗茶淡饭,能有几人不咽下苦涩的泪水。饥饿助长了寒冷的威势,再厚的狐裘也抵挡不住渗透进骨髓的寒意,更甚于这冬天严寒的,是心里的凄凉与无助。这一分冰寒透过字里行间流露到纸上,又从纸上源源不断流入后世的人心。
有铁肩担道义者,秉大笔愤而悄悄记录下这段苦难历史,字字伤痛,句句血泪。书成后,多年无法在古嵩印行。手抄本辗转流传到乌素,为正义人士发现,激愤之下,帮助校对发行,这段悲惨历史才。任逸轩理政无能,施政之暴的劣迹自此为天下人尽知。后世有人评点历代暴君,任逸轩之名赫然在列。书中名言“逸轩苛政猛于兵灾”千古流传,后世君主没有不引以为戒的。
吃饭的人似乎总是越来越多。九原敞开怀抱安置饥民,消息越传越远。为求活命,难民源源不断向九原涌来。又有谁能放弃最后的那点活命机会呢?
在无边的黑暗里,九原亮起了一朵小小的希望之火。很多年后,许多人的记忆里仍然留下了这寒冬里的温暖一幕。这一幕虽然不见于笔端,但口口相传,世世代代流传了下去。年深日久,口耳相传下,这一幕的场景越来越难以辨认,但那一朵希望之火却始终闪烁不灭。
源源不断而至的饥民大潮也带来了充足的劳力。引水灌溉工程速度大大加快,训练中的新兵人数也越来越多,九原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热闹。支撑这一切热闹景象的粮食却在不断减少,董心朋每次从账册上抬起头,总忍不住叹气。无论如何精打细算,粮食都无法支撑到明年夏收。无奈之下,他只有再次将困难局面写成文书报给任先生。
烦心事人人都有。亚速台面对着丰盛的餐桌,只觉胃口不行,难以下箸。脑子用得多了,不但吃不下,而且还睡不着,个中辛苦谁能得知?任逸轩居然接纳下这么多难民,亚速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惊讶。
这一次大规模驱逐难民的后果,亚速台非常清楚。如果不借粮荒的机会将任逸轩拖垮,进而彻底击败,一旦让他渡过饥荒,那时,自己在古嵩丧尽人心,恐怕再也无法和任逸轩抗衡了。但是任逸轩还有明天吗,他渡得过这个粮荒吗?亚速台将自己想象成任逸轩,看看他面对这样局面时该如何应对。
一小碗鸭舌羹不知不觉中吃光了,亚速台伸筷夹起一片摆放在桌子中间的酥炸赤鳞鱼。
“自己碗里没了,当然要到别人碗里抢食。”亚速台脸上露出笑容,“我这十万大军的军粮,任逸轩恐怕做梦都在惦记着吧。就算是龙潭虎穴,他恐怕也会跳进来。我已恭候多时,他也该来了吧。”
同一时刻,任逸轩的屋子里,萧问剑和任逸轩正谈着话。
屋里没有其他人,气氛沉闷得很。两人眉头紧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萧问剑打破沉闷问道:“九原粮食接近告罄,粮食问题如何解决,先生可有什么良策?”
从座椅上站起,任逸轩踱着步子缓缓答道:“九原内部已再无多余粮食可供征用,如今只有从外部想办法了。”
目光一射,萧问剑接着问道:“先生的意思可是从亚速台那劫粮?”
转面向萧问剑,任逸轩目光投去,点头道:“正是要从亚速台那着手。但亚速台出此毒计,驱赶大批饥民到九原,恐怕早有防范,没准已经在等我们去劫粮了。”
双目炯炯盯着,萧问剑接着问:“那先生又该如何处置?”
任逸轩语气沉重道:“就算明知是个火坑,我们也只能往里跳了。”接着俯身在萧问剑耳边轻轻低语,末了道:“只是这任务九死一生,我实在无法下决心。”讲完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萧问剑。
豁地从座上站起,萧问剑紧抱双拳,坚毅道:“交给我吧,问剑誓死完成任务。”说完,躬身大步离去。任逸轩看着萧问剑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当天深夜,杜林丰带一万五千人离开桥庄。七天后,萧问剑带领两千精骑在夜色掩护下也悄悄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