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在雪中行了几个时辰路,萧问剑干粮早为众人分食殆尽,一群人无不又饥又寒。前面朦胧现出一个大庄院的影子。朱大壮识得是马老太太的庄园,萧问剑带众人前去求宿。打门良久,大门方才露出条缝,从里面探出个脑袋,还没听完众人言语就赶忙缩了回去。大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大壮、二锅气得直骂,嚷嚷着要打进门。萧问剑止住二人,与杜林丰继续打门解释。半晌,大门里火光通明,大门咿呀一声洞开。门里举火把的,张弓搭箭的,高举长刀的,密密麻麻堆满了人,刀锋在火光下闪着森森寒光。中间站着位老太太,头发灰白,拄着龙头拐杖,虽已老迈,但目光仍然犀利,凌厉地盯向门外众人。
萧问剑、杜林丰、朱大壮三人连忙上前见礼,向老太太说明,大伙是去前线投军的,请求借宿一宿。老太太只不搭理,目光犀利地一一打量众人。一阵寒风吹过,掌旗的弹子打个寒战,手中白布顺风势展开,陆续露出已经字迹模糊的“卫国杀敌”四个大字。四字映入眼帘,老太太目光和缓下来,终于开口道:“进来吧。”说完转身,家丁们簇拥着离去。自有人带着萧问剑和杜林丰诸人进入庄院,安排食宿。
风雪中辛苦奔波许久,众人终于吃上饱饭,睡上热乎觉了。
第二天黎明,萧问剑带杜林丰和朱大壮二人向马老太太辞行。
老太太打量三人一阵,严肃地盯着萧问剑问道:“你们这样能上阵杀敌?”杜朱二人闻言面红耳赤。萧问剑肃然答道:“吾辈有卫国之志杀敌之力,只消筹集到兵器粮饷,再好生训练一番,将来在战场上,焉知不能令敌人胆寒!”老太太微微点头,唤过管家,和声道:“既如此,你们和老身管家前去领些兵器,在我庄园里操演几日再出发吧。”萧问剑闻言心喜,拜谢后与管家离去。
拿到兵器,众人欢喜。萧问剑教授大家功夫阵仗。老太太亲来习武场观看,见他功夫了得,将自家家丁唤来和众人一起操练。
时间一晃就是十多天,萧问剑不愿耽搁下去,再次向马老太太辞行。老太太这次不再拦阻,只是喊人将一箱箱银两抬上,再领众人来到后院。几十匹马栓在柱子上,院子中十多辆大车装满粮食。老太太再一挥手,一队家丁着装整齐列队而上。
马老太太长叹一声:“老身一介女流,风烛残年,无法上阵杀敌报国,空有报国之心,却无卫国之力。孤身一人留下这些财物又有何用?如今变卖家产换成军资交予诸君,望诸位奋勇杀敌报国。这些东西和家丁你们都带走吧。”几人大受感动,纷纷推辞。马老太太不容推脱,断然挥手送众人出门。临行,老太太拿出一面大旗,旗上用金丝线绣着金灿灿“卫国杀敌”四个大字。杜林丰伸手接过,手上沉甸甸的。
一行人穿着簇新棉袄上路,精神抖擞,内心火烫烫的。
萧问剑要到落峡县城募集人手粮饷,带人向县城行来。弹子高举旗帜。大旗迎风招展,猎猎而舞。路上行人无不注目。沿途不断有人投奔而来,队伍不断扩大,到落峡城下时,已汇聚了几百号人。
朱大壮乐呵呵地跟杜林丰吹起落峡县城的富庶,一路指点,只要从哪几家募集到军饷,几千人的队伍就可以轻松拉起。杜林丰心里奇怪,朱大壮为何对城里富户如此了解。朱大壮只是笑而不答。
才到城下,城上情景就让大伙吃了一惊。落峡县城门紧闭,城墙上守着些丁壮,个个神情紧张,严阵以待,张弓搭箭对着城下。几个大嗓门汉子按萧问剑所教言语,向城楼上喊话,告诉城里的人不要害怕,大伙是上前线投军的。
躲在城楼后的龙县令听到喊话,如释重负,不快地对身边师爷道:“打仗是官家的事,这些刁民瞎掺和什么,闹得大伙一场虚惊。叫他们快些散去,不然小心办他们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
师爷颇为见多识广,听说过萧问剑之名,急忙道:“大人不可。那萧问剑曾经是军中出名的勇士,只因性格直率,与军中风气不合,不善结交上司,受人排挤,早早辞军职回乡。如今战事紧急,正是此人大显身手时候,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大人应该善加结交,万万不要开罪于他才是。”
县令如梦方醒,赶紧命令打开城门,迎接萧问剑一行入城。
萧问剑与县令见礼毕,言及招人募饷之事。县令满口答应,令人在县衙前空地立起大旗,并派人在城内四处鸣锣通告。杜林丰依朱大壮指点,向各富户发出拜帖,共襄义举。
落峡富庶,尤以钱万贯冠之,家资以亿量度,富甲一方,城内富户无不惟其马首是瞻。钱万贯接到拜贴,愁眉不展,在厅里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城中富户接踵来访。大家聚在厅上,七嘴八舌议论起新来的义军。大伙个个抱怨,打仗是官府的事,既然成立义军,军资应该由官府出才是。前些日子官军出发,大伙儿已经出过钱了,如今又来一拨要钱的。没完没了这么弄下去,大伙都不用活了。平素里赋税大伙出的最多,已经是贡献最大的了,也没见给大家什么好。如今又来要钱,这不是把人当下蛋的鸡了吗?养鸡还得喂把吃的,大伙儿不但什么都没捞着,看这架势就是要杀鸡取卵来了。
见商议不出什么结果,钱万贯提议,先去看看情况,然后酌情量力出些银子吧。大伙称是,往县衙前而来。
县衙前已人头攒动。前来捐献军资的络绎不绝,少的不过几文铜板,多的半两数钱散碎银子。杜林丰动笔记录,手都没有闲过。
附近一个乞讨老丐,徘徊良久不肯离去,杜林丰不时抬头看见。天气甚是寒冷,老丐不住发抖,林丰让弹子拿些吃的给那老丐。老丐只是摆手不要,犹豫一阵,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烂布包递给弹子,然后径自离开。
弹子打开布包,见是几十枚铜钱,交到二锅手上,二锅又递给大壮,大壮一把搁到案上。林丰抬笔欲记,却不知姓名,欲待询问,人已去得远了。笔悬册上,久久难以落下。
钱万贯观察良久,心里有底,掏出十两纹银上前交给大壮,嘴里谦道:“众位从军辛苦,我等自该踊跃慰劳。只是家资微薄,这十两银子只当给大伙表表心意吧。”其他富户掏出五两八两不等银子递了上来。大壮气得脸色发青,就要拔拳出手。萧问剑一把拉住,答谢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各位慷慨解囊相助,问剑这里谢过了。”
大壮动弹不得,怪声怪气道:“钱大官人家大业大,养条狗哪天不是十两八两银子的开销。这十两银子实在是慷慨得很啦。”
话说得刺耳。钱万贯脸色忽青忽白,犹豫一会,咬牙又掏出一百两银票,郑重递上道:“这位好汉说的也是。钱某虽然家大业大,可开销自然也大。外人不知的以为钱某如何富豪,可内里实际是个空壳。这些家业维持下来颇为不易。如今世道艰难,再多,钱某就难以为继了。”
其他富户只得跟着拿银子。萧问剑一一答谢。朱大壮不再吭气,眼珠转了几转,带着几个弟兄偷偷离去。
钱万贯诸人拔毛后叹气而回。众人怨气越来越大,终于发作起来:“官家的事就由官家做去就得了,与我们何干。咱们只要照章缴纳钱粮就是,偏有这么多摊派。长此以往,还让不让人过日子啊!”
众人各自嗟叹。临别时,钱万贯提醒道:“今晚秋月楼兰溪姑娘的头苞,大伙别跟我争。兰溪我可是志在必得的。”众人尽皆哄笑然诺。
晚饭后,天色黑下来。杜林丰枯坐地上,想起日间老丐和钱万贯之事,心潮难以平静。忽然帐外蒙荒气一阵轻微扰动,他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走近过来。正疑惑时,来人掀帐进来,进来人却是朱大壮,进帐后,趴在林丰耳边低语。林丰神态犹豫难决,但经不起大壮反复撺掇,终于应允随他而去。
羞花坊是落峡县出名的风流场所,说起羞花坊的何子珈,更是无人不知。何姑娘不仅容貌秀美,歌唱琴艺也造诣非凡,在羞花坊里寄身卖艺一年,倾倒远近无数士子。钱万贯独子钱友直也是这些才子中一员。钱友直痴迷子珈姑娘,立誓非卿不娶。钱万贯竞夺兰溪姑娘头苞时,钱友直正陶醉于何姑娘琴歌之中。
歌声婉转,正与佳酿相配。钱公子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酒劲上头,钱友直执意要送子珈回闺房。子珈拗不过他,只好依允。闺房中红烛摇曳,美人如玉,兰香扑鼻。钱公子酒意上涌,满腔爱意难以克制,一把抱住子珈就要求欢。子珈百般抗拒不从。
屋里二人正混乱时,房门突然打开,一蒙面人猛冲进来。钱公子愕然住手,子珈趁机逃进床帐。没等钱公子明白,蒙面人一拳击在脸上,钱公子当即昏倒于地。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刻意改变的暗哑声音:“小心,楼下有人。”蒙面人一慌,见床上子珈惊惧欲叫,慌忙扑去,一把捂住子珈的嘴,沙哑嗓子低声威胁道:“不许叫,叫就杀了你。”见姑娘惊惧,蒙面人歉然接道:“姑娘不用害怕。我们有事,专为邀请钱公子而来。只要姑娘不出声就不会伤害姑娘。”见子珈花容月貌,蒙面人忍不住又赞道:“姑娘如此美貌,就算是强盗,见了也不忍伤害,最多请去山寨当夫人罢了。”
蒙面人边说边张望,看到床上枕席,抓起枕巾塞进子珈嘴里,然后回头欲找方帕子捆扎。遮面的汗巾却被挂帐子的钩子钩住,一用力,汗巾扯落,容貌露了出来。姑娘大眼扑闪扑闪,将面前人看得分明。
蒙面之人正是杜林丰。
原来朱大壮将钱公子行迹探明,拉杜林丰入伙,欲劫持钱公子勒索军资。一伙人在羞花坊外久候不见钱公子出来,杜林丰和朱大壮越墙而进。见钱公子进了何子珈的房间,以为钱公子留宿不归,杜林丰就入房劫人,朱大壮在外望风。
杜林丰犹如做贼被抓了个现行,心里惊慌,脸颊涨得通红,一张脸不知往哪里搁,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瞧向子珈,结结巴巴解释道:“姑娘千,千万不要误会,我等不,不是坏人,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话语渐渐流利起来,“今夜多有惊扰,还请姑娘千万海涵。”说罢杜林丰扛起钱公子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却又折回身。子珈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双手下意识紧紧攥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丰。杜林丰低着头往子珈床上张了一张,却见那方汗巾正攥在子珈手里,犹豫一下,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从衣服下摆撕下一条,胡乱蒙在脸上,又向子珈躬身施了个礼,这才匆匆离去。
子珈的心如小鹿般跳了半天才平静下来,低下头,却见林丰那方蒙面汗巾还在手里,红晕立刻映上面庞。细细打量那方汗巾,早已破旧不堪,子珈小心将汗巾折起,呆呆坐在床上出神,脸上红霞久久没有褪去。
二人扛着钱公子,翻墙出来,寻着同伙,把钱公子门外随从尽数打倒。二锅和弹子怪声乱叫:“俺们是黑风寨的大王,请钱公子做客喝茶。钱老爷要想公子回家,拿十万两银子茶钱来接人。”最后还要城里其他富户准备好,大王要一家家请人喝茶。喊完话,一行人扬长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时秋月楼里,钱员外以一万两银子力压众人,拔得兰溪姑娘头筹,随即又宣布以五万两银子为兰溪赎身,纳作第七房小妾。现场哄然叫好。
喜事才刚入门,坏事就接踵而至。钱友直被劫消息赶在这时传来,钱万贯心急如焚,顾不上圆洞房,急忙奔县衙而来。
城里首户出了这等大事,龙县令听罢大怒道:“对这些刁民就该狠狠弹压。”随即又发愁道,“可是官军已经出发。目前城内空虚,没有军队驻扎,这可如何是好?”钱万贯小心提议道:“城内新来的义军,筹集了这么多粮饷,正好可以请来剿匪。”县令听得有理,二人匆忙出了县衙。
天色虽然还早,义军已开始操演。二人寻到人丛中的萧问剑,急忙请求剿匪。听到龙县令请求,朱大壮、杜林丰将脸转向一旁。萧问剑观察杜朱二人神色,又几个时辰不见二人踪影,大概猜到事情原委,于是答应寻回钱公子,剿灭山匪。见他二人只顾一旁躲躲闪闪,萧问剑下令二人带兵剿匪,寻不回人,军法从事。
朱大壮接令却赖着不动,不顾萧问剑催促,对钱万贯抱怨道:“俺们弟兄饭吃不饱,手里兵器都配不齐,怎么剿得了匪?”钱万贯知他是在要钱,但儿子性命要紧,顾不得吝惜银子,于是一千、两千的报出价来。大壮只是不理。钱万贯终于发狠报出一万两银子。大壮仍然懒洋洋不动。萧问剑不耐,大声呵斥,催促出发。大壮这才不情不愿领兵而去。
天明时分,钱万贯和其他富户将军饷物资源源运来。朱大壮领兵装模作样,在野外闲逛,待听到军饷到手,方才摇旗呐喊一阵,一鼓作气消灭山匪,将钱公子安然救回。
待他们凯旋回来,萧问剑捡个空子向杜林丰朱大壮二人正色道:“这事可是你二人所为?”二人低头默认。萧问剑严肃续道:“我们是战士,不是强盗。这样行径又与强盗何异?”朱大壮辩解道:“这些商家富户,钱粮缴纳虽多,实际从官家受益也是最多。如今大敌当前,偏吝啬这点军资,一旦战火烧来,损失何止百万。送来的这些军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偏生如此想不开。”
萧问剑奇朱大壮道理,赞道:“你倒是清楚得很。”朱大壮以为萧问剑说的是众富户家产事,赧然道:“当初要当山大王,俺已经打听清楚这些富户家底,所以现在知晓。”杜林丰这才明白,原来朱大壮早就把情报打探清楚了。萧问剑心里喜欢,朱大壮这人心思细密,谋定后动,加以琢磨,一定可以成为良将,不过现在却不能放纵了,于是又厉声道:“此事下不为例。”二人答应。萧问剑又严肃军纪,严令今后没有命令不许随意出营。二人齐声遵令。
时间在轰轰烈烈中悄悄过去。四乡八野的人不断来投。这支小小军队有了一千人的规模,筹饷也近尾声,明日就该开拔了。
清晨,一乘小轿悠然行来。到得县衙前,轿中人款款落轿。杜林丰抬头看见,不由一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来人原来是羞花坊的何子珈。
何姑娘才一落轿,一双妙目就盯住林丰不放。林丰不敢抬头,头越垂越低,脸红到耳根之后。打量林丰一阵,何姑娘捧出一个包裹,里面足足百两银子,上前交给萧问剑。萧问剑接过抱拳称谢。何姑娘笑道:“将军不必客气。那天晚上强人又要杀人,又要抢人家做押寨夫人,可吓坏人了。如果不是军爷赶跑强人,我还不知怎样了呢!”
大壮、二锅、弹子几人听得言语不对,顾不得垂涎美人姿色,溜到一边去了。杜林丰如坐针毡,却又不能离开。萧问剑听出话中蹊跷,嘿然不答。
何子珈见众人神色尴尬,嫣然一笑伸手指道:“小女子今日要到城外进香,又怕漏网强人抢劫,能否请这位将军随行护卫?”手指的正是杜林丰。萧问剑一口答应。林丰领命,不知这位姑娘何意,惶惶低头随子珈而去。
子珈小轿才出城不远,就转了回来。林丰心里奇怪。原来何姑娘忽然不想上香了。林丰听着一喜,那不就完成任务可以回去了?却听得姑娘要他作陪逛街,林丰不由苦着脸,只想告辞。见林丰不情不愿,姑娘脸色一沉。林丰心里有愧,不敢推脱,提起精神答应下来。姑娘神色这才放松。
何姑娘袅袅娜娜前面领着,林丰垂头丧气在后面跟着。每经过一家铺子,子珈都要逛上一圈,有用没用,但凡合了姑娘心意就买下一堆,全都交与林丰拿着;各色吃食,中了姑娘心意,大包小包买回交与林丰拎着。林丰背上背着,手上拎着,浑身满满的,心里早已不耐,拖拖沓沓跟在后面,越落越远。
子珈这时回头,欲招呼林丰,却见他惫懒无奈,于是板起面孔,轻轻跺足作势就要发作。林丰慌忙打起精神,昂首挺胸,大步跟上。子珈这才满意回头。笑容却再也忍不住,悄悄绽放在嘴角。
逛过落峡县所有店铺,林丰身上再无多余容物之处。子珈这才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今天就这样吧。”林丰如蒙大赦,转身欲去,但身上东西总不能让姑娘自己带回,只好先送子珈回去。
杜林丰迈开大步,反在子珈前面到了羞花坊门口。等了好一阵子,何子珈才慢慢行来。正要送东西进门,子珈低声道:“就送到这里吧,谢谢公子相陪了。这些东西是买给公子和各位弟兄们的,不必拿进来了。”言毕,悄然转身进门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