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这把椅子原本是在屋内的，可他总喜欢把它抬出来，放在门口，自己躺在上面，乐呵呵地晒着太阳。有时他也会喝上一两小酒，毕竟他是开酒馆的人，开酒馆的人，总是会喝酒的。
可今天他没喝酒，可以说，这几日，他都没喝酒。
因为今天是六月十五，再过两日，便是六月十七了。
六月十七是个大日子，至少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来说，的确如此。
自从七年前的一场大火，将镇上唯一的酒馆烧了个干干净净之后，每到这个时候，小镇便热闹起来。
许多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处，只为祭奠那场大火中逝去的亲人朋友。
张岩很聪明，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年过后，他就在酒馆所在的位置上，重修了一家酒馆，连着装饰也和以前一模一样，供那些悲伤的人借酒消愁。
每到六月十七日，他的酒馆中，就会传来哭声，低声呜咽与嚎啕落泪交杂在一处，会想整整一晚上。
在六月十七的晚上，镇上的人也不敢出门，那哭声仿佛地狱的呼唤，吓得他们躲在屋中，早早的熄了烛火，也不管能不能睡着，总之闭上眼就对了。
张岩却不怕，他向来不害怕这些。他的妻子就是鬼，哪里还会怕鬼，更何况有钱得赚，哪里还会怕什么。
一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靠近，最后在酒馆门前停了下来。
车夫穿着锦绣衣裳，气质高洁，不论谁一眼看去，都会当作哪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可他偏偏是个车夫，一个不像车夫的车夫。
马车停了，车夫便下马开了门。
车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女人穿着浅灰色的裙子，带着雪白色的幕离。孩子是个男孩，穿着黑色的衣服，眼中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最让人头疼的，整日里翻墙揭瓦，上树下水，似乎要把生养他的母亲活活气死才罢。
可这个孩子不一样，他脸上没有童真，没有调皮，有的不过是一张冰冷的脸，像是铁制的面具。
这足以让人奇怪。
可张岩并不觉得奇怪，他还站起了身，像是见着了多年的好友一般迎了上去，笑出了眼角的褶子：
“三位来了？桌子可一直留着呢，里面请。”
他的话还没说完，女人便牵着孩子往屋里走了。
她向来如此，张岩也习惯了，这个时候，那个车夫往往会笑着与他寒暄几句，然后给他一袋足以买下这座酒馆的银子。
“掌柜的越发精神了。”车夫说，张岩立刻笑道：
“哪儿的话，四十好几了，老咯。”
“都四十了，我瞧着你像是没满三十的。”车夫惊讶道。张岩笑得更开心了，不管男人女人，总是喜欢别人夸他年轻的。
“哪里哪里，我怎么比得上你们，能过个一百，也就满足了。”张岩笑道，他虽然不知道面前的男子是那族的，总归不是人就对了，如果能与他搞好就关系，习得长生不老之法，也是好的。
谁不希望自己能多活一会儿呢？镇西边那只猫妖，分明已经五万多岁了，老得走也走不动，还天天喊着“想再活五千年。”
五千年呐，对于他们人来说，能活上五百年，便足以欣喜若狂了。
这么一想着，看向车夫的眼中，多了几分欲望。
本不该出现的欲望。
既然不该出现，车夫也就当作没看见，从怀中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放到张岩手中，便走了进去。
酒馆中不复往日的热闹喧哗，叫声音最亮的伙计都自觉放轻动作，每个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七年了，这份哀痛不但没有一丝减少，反而随着岁月的累积，沉淀得更多。
车夫径直走向那桌子，桌上放着一坛子酒，三个酒碗，几碟小菜。
女人和孩子都没有动筷。
孩子没有得到允许，不敢乱动，女人则是吃不下。
心情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些酒菜实在难以下咽。
似乎是看准了这几日的客人都没什么胃口，厨子们也尽己所能的敷衍，牛肉半生着，猪耳一点味道也没有，就连最简单的白水煮豆腐，也污沉沉的不知浮了一层什么东西。这叫女人怎么吃得下。
车夫见了，便要去找张岩，女人却开口拦着：“罢，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还有两日，也不能将就着这些。”车夫皱紧眉头，瞧着一个伙计上了菜之后要从他身边离开。拿起一碟猪耳，也不见他动了，碟中的肉尽全数泼到伙计身上。
那伙计还往前走了几步，才觉得后脖颈子腻腻凉凉的，伸手去摸，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见车夫手上只剩几丝油星的碟子，便已明白，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讨好着问：
“爷有什么吩咐？”
“吃了。”车夫笑道，伙计一愣，看着随着他走过来而洒了一路的猪耳，没动弹。
“潲水，是猪吃的。”车夫的声音不小，刚好传到了酒馆门口坐着的张岩耳朵里。
他进来一看，便踹了伙计一脚：“蠢货！”
伙计被踹得不轻，心中骂骂咧咧，脸上却一点痕迹也不敢露，按揉着疼处往厨房里走。
张岩堆了一脸的笑，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几位息怒。”
分明已经当了六年伙计的人，被说成新来的，也不知他听见了心中作何想法。
他自然听不见，可男孩却听见了，一双好看的眼直愣愣的看着张岩。
张岩经历多年的摸爬滚打，一张面皮子早磨得比城墙角还厚，偏偏在这孩子的目光底下，撑不过多久，连忙讪笑着找了个理由离开，心底还嘟囔着。
分明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怎么像个冷心狠酷的杀人魔头一样。
这样想着，忽然就打了个冷颤，背脊一阵阵发凉。
抬头一看，分明是极好的艳阳天，却在转身时不经意间发现，那个孩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浑身寒毛乍起，逃荒似的躲回了厨房。
“南儿何必吓他。”车夫笑道。
凌南这才肯收回视线，冷哼道：“他欺负娘亲。”
女人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甚至带了血丝的牛肉放入口中，轻嚼两口，道：“没必要。”
孩子垂下了头：“是，南儿知错。”
厨子的动作很快，很快地便叫伙计送来了新鲜可口的食物。
在这么一个小镇子，能有如此极致的美味，实在难得。酒馆中那些沉浸在悲伤中的客人们，也被这味道吸引，纷纷翘首，似乎心中郁结的那一股哀悼，被这样的香味所驱散得干干净净。
美食当前，女人却没胃口。
她本来就没有胃口，不管面前的是粗茶淡饭或饕鬄盛宴。
她没胃口，车夫与孩子却是饿了，拿起筷碗便开始进食。
本来若是女子不动，他们万万不敢先吃的，可女人早前已经动过筷子，算是做出了表示，因此现在即便不吃，意思也是允许车夫与孩子进食的。
酒馆中的客人，因为每年都同一时间聚集在此处，多多少少地，也会相互交谈。性子相契的，自然成为了挚友，余下的至少也是点头之交。
唯有这三人，不与任何人相视。旁的人来搭话，往往都是冷脸对待，偶尔那车夫会答几句，不过也是看心情罢了。因此没人愿意与他们多说，反正江湖之上那么多人，朋友也不差这两三个。
酒馆里没有房间，要想歇息的，要么趴着桌子便呼呼大睡，要么去镇上找别的客栈。除了四五位住客栈的，大多都宿在酒馆中，毕竟一年也就这么两三日，若不是真心实情，谁会大老远地过来只为了祭奠，因此也就无所谓将就两日。
十六日晚上，自有小贩推了一车的香蜡纸烛到酒馆门口，供客人们挑选。
小贩的货都有数量，皆是看着客人们往年所买的而放上车。除却车夫三人之外，其他人还是照常买的数量，刚刚好一张纸钞也不剩。
车夫三人是向来不买这些的，旁人点香洒纸，他们只是站在墓碑前，站一整日。
旁的人觉得他们奇怪，话语说得再大声，也传不入他们耳中去。
十六日晚上，通常早早就熄灯睡了。
向来总是彻夜点灯的酒馆，却总是在六月十六日晚上，睡得比任何一处屋舍还要早。
客人们需要好好休息，第二日在酒馆后面祭拜过后，有些带着急事的，便要在大早晨赶路。
这些墓，都在酒馆后面，离那新砌的墙不过一丈距离。
张岩向来不忌讳这些，在他看来，这些坟堆不但不晦气，还是他的招财宝树。
因为除了这几日的生意好之外，每个前来哀悼的客人，在临走时，都会给他一笔可观的费用，帮着打理坟堆。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理的，天天人来人往，不会出什么意外，顶多是除除野草，在大雨后看看有没有哪家黄土被雨水淹了而已。
车夫这三人，不知行为怪，立的墓碑也怪。
旁人的墓碑，还刻上亡者姓名，家中亲眷，立碑人身份，更有洋洋洒洒刻了一大篇墓志铭的。
唯有车夫家的墓碑，简简单单的生卒年月，连里面埋得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张岩觉得奇怪，也不多事，他只要多赚些钱就好，管他墓碑上刻了什么，什么都不刻也不关他的事，尤其是那车夫给的费用，较之其他人加起来还不止，他更不会去多事。
这一日还是个极好的艳阳天，各人例行公事一般哭嚎。女人与车夫站着，孩子却跪在黄土地上。
墓碑前摆了不少美食点心，还有一坛子酒馆里绝不可能出现的好酒。
这些，都是溪茶生前爱吃的。
凌长醉开口，声音中满是悲伤：“放心去吧，你死前惦记着的事，已经彻底处理好了，这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慕钧也笑道：“兄弟放心，在下以性命为誓，哪怕落入永不超生之境，也不会再叫主子受半点的伤。”
“再说这样的话，你也不必呆在我身边了。”凌长醉冷道，慕钧自知失言，吐了吐舌，不再说话。
“南儿，给你舅舅磕头。”
凌南听话地磕了三个头，之后便直直地跪着，任凭烈阳高晒，也不动弹。
灼烧一般的炎热感让凌长醉想起了七年前的那晚，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火焰蔓延上了她的衣袍，却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子，最后索性被那浓浓的烟雾呛得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清商父女及化出了人形的慕钧，溪茶却不见影子。
后来的后来，知道凌南出生，慕钧才敢告诉她，那日的结界太强，火中又加了符水，削弱了他的鬼力。溪茶无法带她出去，只好将人护在身下。
慕钧赶来时，溪茶已经成了个火人，再也救不回来的，只希望慕钧替他带一句话。
聂傲菁已经救出，在那个满是萤虫的山洞里。
而后，随着酒馆，随着潇烬竹，化作一堆灰烬。
若不是慕钧与清商在，只怕她就这么去了。
即便他们两合力，她依然昏迷了整整七日，也就是在这七日中，她终于知道了，玄霜到底是谁。
彼时，洛青絮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六洲。那枚鬼令与溪茶所化的灰烬，被奉入陵墓而葬。
洛青絮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凌长醉。
凌长醉，宁长醉，只宁长醉不愿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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