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东颐拿起腰间的水壶,喝尽了里面的最后一滴水。
抬眼看着茂密的枝叶所形成的穹顶,树叶遮掩得厚厚实实,一丝光线也难以渗入,叫他无法分辨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看了一眼那似乎被精心整理过的小路,弯弯曲曲,蔓延至黑暗中的远方。他回过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自从那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进到了这陌生的林子里,至今,已半月有余。
半月以来,无论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皆不能离开这片林子。
这林子阴暗湿冷,动物虽多,见到他却避而远之。
他本是虎,万兽之王,动物们心中畏惧,也是有的。
可问题在于,太过畏惧了些。这些日子,但凡他能见到的生灵,都远远的只有一个影子,不待他靠近,便已经消失不见。而就他日夜查探下来,这林子里并无虎族所居洞穴。
因此,堂堂万兽之王,此刻反倒孤立无援。
若不是他在数日前发现,这林子在引导他去一个地方,只怕此刻已经在暗暗反思自己当初是否不够努力,从而一出了乐胥宫,便寸步难行。
他不知林子背后之人是谁,也不知其意欲何为,只是心中较着一股劲,偏要破了这阵,偏不坠入那人的陷阱之中去。
这么一较,又是七八日。
欧阳东颐随便寻了棵树倚着,双腿早已没了力气,此刻坐在茂密的杂草之上,嘴唇干裂,喉咙似要冒烟一般,腹中空空如也。
自从水壶中的水喝完了之后,他腹中再没能进半点东西,哪怕是一滴露水。
林中的植物生长得极好,他也不十分挑剔,入得口的便可。
可无论是什么,折下来时还好好的,一旦有了放入口中果腹的念头,植物便会迅速枯萎,干枯得仿佛遭受了连年的大旱,蒸发了所有水分,哪怕是极轻的风吹过,都能将它吹散。
知道是那人使得手段,欧阳东颐也不惧,堂堂欧阳家的儿子,这么点傲骨还是有的。
如果没有看见那样东西的话。
在他右手边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关远军的将令。
关远军早已全军覆没,能手持将令的几位,除却早就尸骨无存的,便只剩下一个生死不明的聂傲菁。
尽管浑身早没了力气,欧阳东颐仍然挣扎着拾起了那枚将令。
果然是右将军的将令。
欧阳东颐喜极,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手颤抖着拭去将令上沾染的泥土,一遍,又一遍的轻轻抚摸着。像是对待深爱的恋人一般,若不是疼痛不已的喉咙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只怕就要拥着将令沉沉睡去,再也无法苏醒。
待心绪平复下来之后,把将令小心地收好,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朝着那个永远在他身边,整洁清楚的小路走去。
路不宽,只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未踏上时,只觉得弯弯绕绕,不知尽头何往。真正提步走了起来,才发现这条路竟然这样的短,短到他不过转了一个弯,便看见了尽头。
路的尽头,是一个山洞。
幽暗诡异的山洞。
欧阳东颐却已没了别的选择,只得入内。
山洞内并没有预料中的机关陷阱,只有一个坐着的人。
那人背对着他,瞧那身形,应当是个女子。长长的黑发洒在地面,穿着一身灰褐色的衣裳。
欧阳东颐眯了眯眼,有几分不确定,颤声道:“阿菁?”声音嘶哑,如同枯死的老树。
女子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叫欧阳东颐看清楚了她的样貌。
这般熟悉的眉眼,不是聂傲菁是谁。只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聂傲菁只是看了他一眼,复又回过头去,不再搭理。
欧阳东颐连忙跑到她面前,激动地握住了她的双臂:“阿菁,你没事?”
聂傲菁只是低着头,玩着指尖缠绕着的一簇嫩草。欧阳东颐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少了历经沙场过后,才独有的英武意气,更多的是茫然不知事的少女气息。若非自幼便与聂傲菁一同长大,欧阳东颐几乎要以为面前这个,是她常年躲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孪生妹妹了。
“阿菁?”欧阳东颐又唤了她一声,同时抬起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谢天谢地,聂傲菁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抬头看了欧阳东颐一眼,便从身旁拿了个手掌大小,青绿色的果子递到他面前。
欧阳东颐才接过,聂傲菁复又低下了头,注意力仍旧被那些嫩草所吸引,仿佛没有别的什么比那一簇细嫩刚生出来的芽,更有光彩。
低头看着那果子,欧阳东颐也着实饿得头晕眼花,便三两口咬了。
从不将蔬果吃得太干净的他,破天荒的差点没将果核也咽了下去。即便如此,肚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令人脸红的声音。
随意把果核往旁边一扔,回过头来,方觉聂傲菁那双黑漆漆的眼已经看了他半晌,面上不由烧得慌,低下了头,略显几分窘迫。
聂傲菁全然不觉,又从身旁拿了两个果子,一只手中握着一个,正要递给他,忽然又犹豫了,偏着头看了他半晌,才一口气在怀中抱了七八个,送到了他面前。
欧阳东颐一面捂着叫个不停的肚子,一面快速的将果子吃完。这下才觉得浑身有了力气的他,正要说话,忽然嗅到一丝陌生的气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以手成爪,看着洞口。
洞口立着一道影子,因是逆光,全然看不清楚他的身形相貌。而他身上的气味,并非六洲境内的生灵,倒让欧阳东颐多多少少有些惊诧。
聂傲菁显然也发现了那人,灿然一笑,也顾不上指尖的嫩绿,起身向那人跑了过去。又看了看他的身后,似乎在疑惑什么。
“她们没来。”那人笑道,声音是温和好听的男声,如沐春风。
聂傲菁点点头,却仍是茫然,双手轻轻拉着男人自然下垂的袖子,乖巧得不像话。
聂傲菁可以是傲然的,可以是意气风发的,甚至可以冷漠可以残忍,可偏偏不该乖巧。
乖巧这个词,永远不可能和倔强的聂傲菁沾上边。
虽不知这男人意欲何为,可仅仅是他将聂傲菁变成这样,便足以叫欧阳东颐怒火烧心。
他强忍着动手的欲望,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了几个字:“阁下是何人?”
男人笑道:“你是要纠缠于这个问题,还是要把她带走。”
欧阳东颐看着男人,似乎不相信他会就这么放过他们。
男人也不多做解释,他也不需向欧阳东颐解释些什么,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聂傲菁,用欧阳东颐今生从未听过的温柔,道:
“从今以后,你便跟着他了。”
聂傲菁甚至看也没看欧阳东颐一眼,便满是不情愿的摇头,抓着那人袖子的手又紧了些,生怕一个不注意男人便消失似的。
男人不说话,只抬起另一只手,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聂傲菁低下了头,双手依依不舍地松开,缓步走到了欧阳东颐的面前。
走近了,才发现她双眼早已红了,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委屈极了。
欧阳东颐心疼,连忙用袖子去擦,连着擦了几下,才发现自己袖口尽是泥土,花了聂傲菁的脸,一下子更加手足无措起来。随身带的帕子早在有人的地方换了几两银钱,如今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活像一个逃灾的难民。
聂傲菁只是无声的哭着,泪线划过脏污的地方,染了颜色。欧阳东颐想揪着那人问个清楚,一抬头,洞口哪里还有半个人,徒留一方小小的天际。
直到寒月初升,聂傲菁才意识到,男人这次是认真的,不会因为她委屈的泪水而改变主意,便拿了手帕,将泪水擦了个干干净净。复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将外裳褪下,铺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几个果子放进去,仔细地包好,抱入怀中,站起身来看着欧阳东颐。
眼中清明不已,哪里还有半分的悲伤委屈。
二人在山洞内歇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便出发。
与来时一样,还没走多久,便已经临近山脚。
聂傲菁回头看着那深深的林子,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最后全落了空,只好带着失望,紧紧抱住怀中的东西,与欧阳东颐离开。
“主子,去了。”慕钧站在山顶一处凸出来的大石上,在他面前,站着一人,穿着浅灰色的长裙,一顶幕离遮住了她的面庞,皂纱垂至腰际,被徐徐而来的清风卷起,如同一朵素净的花骨朵,伫立于崖间,缓缓绽放,开启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女子看着渐行渐远的两道人影,并不说话,心中却泛起了些许波澜。
慕钧早已习惯了女子的沉默,又道:“清商回来了,正在找你。”
“别叫他找到便是。”女子开口,声音清灵,如同山涧滴落的溪水。
慕钧道诺,又问:“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女子沉默,直到慕钧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见一句:
“明儿,就入了六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