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季仍只看着远方,似乎远方有着什么一样。
“这事,你别参与。”顾白季道。
洛青絮却不肯放松,又问:“你认识慕钧,是不是。”
“我与你的一位故人相貌相似,是不是。”
顾白季没有回答,亦或是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将一切如实告知,洛青絮定然不信,即便信了,也会恨他入骨。
如同慕钧一样。
这是他最不愿看见的,又怎么会促使它的发生。
“大圣遗音,曾是我妹妹的琴。”
顾白季终于开口。
“妹妹拿到时,它还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却经过岁月的洗礼,修炼出了属于自己的琴灵,跟在妹妹身边。”
“后来,她死了。”
顾白季看着洛青絮,眸色一如既往的冷。
洛青絮却如鲠在喉,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个音节。
手心里的衣袖忽然消失,四周又恢复黑暗。
洛青絮最熟悉不过的黑暗。
柏歌不知何时恢复了自由,胡乱揉搓了下双臂便跑到洛青絮身边扶着她。
洛青絮勉强一笑,双耳朦胧一阵。能清楚地看见柏歌的双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听不见,索性便不听了。
洛青絮扶着柏歌的手往回走,脑中嗡嗡作响。
恍惚间,她回到了酩酊殿,整个人倒在床榻之上,耳旁尽是柏芜柏歌的呼喊。
不过一会儿,她又站在了城墙前头,身着红色兵甲,手执银色长枪。以一人之威对阵千军万马,丝毫不惧。
只是,兵甲已有破损,长枪也满是疮痍。
她几乎将自身一半的重量掼在枪上,粗喘着气,却站得笔直。
分明是以少战多,以弱博强,却生得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对面的兵马以千万计,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却没一人敢上前来。
双方僵持半日,军令出,战鼓响。喊杀声滔天震地,洛青絮亦是大喝出声,一人一枪冲将上去。
兵马被她唬得连连止住脚步,重盾累在军前,箭矢如同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长枪善舞,与箭矢碰撞,演奏出撼人的乐章。
那是来自于炼狱深处的怒号,是千万英魂的吟唱。
还是那柄长枪,还是那个人,却因为连日来不眠不休地作战而疲惫至极。
终于,箭矢穿破兵甲,刺入血肉。
一支,一百支。
一支与一百支本无区别,它们都嵌入了兵甲皮肉之中。它们都推动这身躯的倒地。它们都无法要了这人的性命。
一支不行,一百支也不行。
可一千支,一万支,十万支,数十万支。
足以叫这疲惫的身躯休息。
永远的休息。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边庭流血成海水,马践胭脂骨髓香。
洛青絮猛然坐直了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贴身的衣裳已经让汗给浸湿,黏在背脊上,难受得紧。
“怎么了?”关切的声音在耳旁回响,洛青絮眼前渐渐清晰,见是欧阳策恒,不由得双眼一红,扑进了他的怀里。心中不断涌出的恐惧,叫她紧紧抱住了欧阳策恒,也顾不得眼泪鼻涕抹脏了他的衣裳。
“怎么了阿絮?”欧阳策恒柔声问道,洛青絮突然地不对劲让他有些慌张。
洛青絮只顾着哭,也不说话。抽抽搭搭的声音被蒙在了衣料之中,听着朦朦胧胧的,更显得委屈。
欧阳策恒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拿了件外裳给她披在背上。
发泄了一通,洛青絮渐渐地缓过神来。
方才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却当了真。
“好了?”
欧阳策恒拿过手帕,给她擦着这一脸的乱七八糟。
“做噩梦了。”洛青絮靠在欧阳策恒肩头,脸上的血色因着害怕而褪得干干净净。
“梦醒了,没事了。”欧阳策恒轻声哄着她,洛青絮往他怀中窝了窝,越发觉得安心。
安心则是安心,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呢
洛青絮陷入了沉思,眼角的余光瞥见窗户纸,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天,竟然已经大亮。
唬得她连忙坐起,下床去取欧阳策恒的衣裳:“都这个时辰了,不想上朝了是不是。”
欧阳策恒向拉住她,却抓了个空,只好笑道:“你再睡会儿,让霓裳她们来伺候就行。”
洛青絮一面去唤了人来,一面伺候他穿好了衣裳。忙忙活活了好一阵,才将人送了出去。
欧阳策恒才刚走,雩晓便扶着棉瑛的手走来进来,眼圈底下一盘乌黑,神态之中也有这倦意。
“雩晓这是没歇息好吗?”洛青絮笑道。
“您睡得却早,只是一直皱眉冒汗,少主为守着你也不睡。您二位都歇息得不好,我哪敢好好歇息。”雩晓喝着茶,面无表情。
“鲲鹏洲的规矩,不至于此。”洛青絮放下了茶盏。
“寄人篱下,不敢不行事小心些。”雩晓道,“说罢,怎么了。”
“只是做个噩梦而已,倒让你担心了。”
雩晓冷笑一声:“少拿这种话来敷衍我,昨儿晚上,你去了哪,见了什么人,不止是你和柏歌两人知道。”
洛青絮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使了个眼色,柏歌并着一屋子里所有宫婢都退了出去。
“你怎么知道的。”
“作为一族的少主夫人,竟不知在各个地方都安插上自己人不成。”雩晓似笑非笑。
“既然我是一族的少主夫人,谁又不是我的人。”
雩晓,隐隐有些难以置信,半晌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你们太简单了,还是我云塞洲太复杂了。”
“遑论简单复杂,你已经是鲲鹏洲的人。再有不习惯,也得改过来。”洛青絮道,“鲲鹏洲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
“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是好奇。”雩晓的表情有几分和缓,“若你真跟着那男人走了我可不想名副其实。”
洛青絮没想到她竟如此排斥这桩婚事,一时也不知道当初劝说欧阳策恒是对是错。眼看着雩晓这次来,必定要她给个解释,不由得笑了笑:
“你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便是心。”雩晓不以为然,声音也冷了下去,“还是你要我去云夷殿问这件事。”
洛青絮暗暗捏紧了拳,面上的笑容更是和顺:“若我想,你现在便可丧命,且不需有任何交代。”
“你若觉得我怕这个,尽管动手,只要你敢的话。”雩晓倒是不以为然,闲闲地靠着椅背,眸中颇有几分玩味。
洛青絮语塞,她的确不敢。
谁知她在这宫中到底安插了多少“自己人”,也不知她到底知道多少属于自己的秘密。如果洛青絮轻易动了手,这些消息,自然而然会传入妖帝与妖后的耳中。
半晌,洛青絮叹了口气,多是含着妥协的味道:“他曾是我的情郎,只是时过境迁,我已为人妇,他也娶了糟糠。再相逢,也不过是相逢罢了。我只想早些劝他离开。”
雩晓眼中闪烁着什么,却是怀疑大过了相信。以她所知道的情况,洛青絮定不是单纯的与前尘已绝,再不提往事。
她与那个沈皎的一来一回,一言一语,哪里有半分诀别的意思。
显然这是不相信自己,不愿如实告知。
心中不觉得好笑起来,她难得愿意示好,难得愿意这样主动的去帮一个人,反倒受了怀疑。等沈皎一事完了之后,还不知洛青絮要怎样的收拾自己。
她本对这些已经无所谓,却心有不甘。
不甘心至极。
“既如此,便请夫人好好处理前事,莫要给雩晓带了麻烦。”冷冷地抛下一句话,雩晓起身离开,也不行礼。
洛青絮心中虽有不快,可此时也不是与她计较的时候,便低低道了一句:“把她的眼线都揪出来。”
溪茶自然领命而去,洛青絮复又想了想,也不让任何人跟着,自己背着琴便走了出去。
往隐蔽的小道走,走到山洞前,自然有慕钧帮她解决了守卫。
这次,她却把大圣遗音放在山洞中不易被察觉的地方。
不易被守卫察觉,也不易被洞中老贼察觉。
为防万一,她还特地设了一个阵法将大圣遗音困入其中。虽不知以慕钧的本事,这个阵法能不能困住他,可也聊胜于无。
老贼已经熟悉了她的气息,这次前来,并不显得十分惊讶,反倒笑吟吟地先开了口:
“也不知道你厨艺如何,怎么不带些吃食来。也叫老贼解解馋。”
洛青絮一愣,每次前来,都是突发奇想,哪里还会事先准备什么吃食。只不过老贼这么说了,便也答道:
“是青絮思虑不周,不知前辈想吃些什么。青絮下次给您带来。”
“不过玩笑罢了。”老贼爽朗笑着,却迟疑了会儿,又道:“这么一说,倒的确怀念越木酥的味道了。”
洛青絮哑然,那是已然失传数十万年的点心,她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老贼听她久久不语,还以为是她不愿意,便笑道:“不过随便说说,丫头不必当真。”
洛青絮道:“青絮自会尽力,若真能寻得做法,定然会亲手做了,奉与前辈品尝。”
“寻得做法”老贼喃喃道,声音中有几分怅然。
“前辈可是想家了?”洛青絮问道。
“家哪还有家。”老贼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辈没家了?你的妻子儿女呢?”
“妻子儿女?”老贼疑惑道,声音也拖长了些,思绪似乎飞去了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从前。
这一声沉吟长叹,叹得洛青絮心中也有些莫名的酸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