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得平稳，是以停下来时，洛青絮并没有察觉，直到门被敲响，才有几分迷糊地睁开眼。
门外人道：“天已晚了，前面有个小镇子，已叫人去看看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说完，便没了声响。
洛青絮挑开窗帘一看，夕阳西沉。
耀眼如艳阳，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敛去刺眼，叫人以直视。
没多会儿，马车再次走动，缓缓入了一个小镇。
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炊烟升起。那些散了学堂的幼童，三两成伴往着归家的路途，口中唱着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洛青絮听着，心中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不对劲。
马车直到了一户人家面前，那人家门口已站着一个妇女，见到马车，连忙迎了上来指路。
“只有她家屋子后面有块比较大的空地，够放咱们的车。”赶车的学徒又道。
待众人下了车，妇人笑道：“大家要不去屋里吧，虽小了些，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暖和。叫我男人知道我让客人睡外面，他非骂我不可。”
这妇人丈夫是镇上的教书先生，颇受尊重，平时里也极为在乎这些。因此妇人见他们非要在外露宿，不免有几分担忧。
自有学徒去与妇人交谈，剩下人将马车赶成一个圆，马头朝外，车尾朝内，莫商等十二人坐在圆内，学徒们车外，自找了地方开火做饭，给他们送过来。
吃了晚饭，正随意聊着，忽然又有学徒过来，说这家主人有事找他们。
莫商有意叫莫晗好好历练，因此一反常态，叫人请他进来。
洛青絮本苦恼着该去哪拿出大圣遗音来擦洗，白天似乎沾了血。
可现在乔予顷在，他是知道大圣遗音在她手上的，若是拿出来，定然会被发现。
而这附近，又不知哪里有水源，这么想着入了迷，一时没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
“晚生沈皎，见过各位前辈。”
沈皎？
洛青絮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真的是他。
眼前这人供着手，身子微曲，一脸的谦恭有礼，面上的笑容一如当日。
洛青絮从没想过与他再见时的情景，或许脑海中曾闪现过，也叫她极快速地抛却。
她一直不愿去想，不想，不代表不会发生。
不去想，当发生时，就不知该怎么去应对，更是无法接受。
沈皎与莫晗说了什么，洛青絮半个字也没听见，只见着那双唇一张一合，脑海中回响的是，当初他所说过的话语。
“在下姓沈，名蛟，字元钧。”
……
“据在下所知，六洲之中，只有贯陌洲习惯给子女取字。”
……
“你不喜欢？抱歉，我…我不是……”
……
“阿絮，你笑着真好看。”
……
“阿絮，你听我说，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
……
“洛青絮，不如你也加入无衣门，我还可向门主为你讨一个好。”
当时他也是这么一副嘴脸，叫自己从九层云霄落入地府之中，受刀山火海油煎火烤之刑。
可是，她该怎么办，杀了他吗？
知道他是无衣门的那一刻，洛青絮有想过，可当时她中了毒，浑身没力气，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现在，她下不了手。
尽管脑海中一直有人在喊，杀了他，杀了他报仇。为洛淮苍，为了她而报仇。
只要拿出洛淮苍送的短刀，淬上毒，冲过去便可一击致命。
即便沈皎事先有了准备能够躲过，顾白季也一定会帮她，她可以，可以在这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这声音不断地催促，洛青絮却迟迟没有动作，一双凤眼死死盯着沈皎，看着他与莫颔谈笑。看着他的妻子奉上茶果，众人毫无防备地接了。
递到她面前时，妇人的身子正好挡住了洛青絮的视线，心头火起，抬手打翻了妇人手上的东西。
那茶被烧得滚烫，茶水尽数泼在妇人身上，疼得她痛呼出声。
沈皎见了，急忙冲过来，扶着她的手臂，眼中满是疼惜。
面上那毫不作伪的心疼怜惜生生刺痛了洛青絮，当初他们遇上沈皎事先安排的贼人，胸口中了一箭，沈皎也满是焦急，在她养伤期间忙前忙后地照顾。
那时的她全然不觉伤口疼痛，心中有的，只是甜蜜。
也是这份甜蜜太浓，遮挡住了她的双眼，叫她看不出，沈皎眼中没有半分怜惜。装出来的心疼倒是不少，却远远比不上现在，那妇人只是烫伤了手。
莫颔连忙道歉，说洛青絮并不是故意的，又叫人拿烫伤膏过来。
洛青絮看着他眼中染上几分怒意，怒意中还夹杂着两三分恨，却死撑着不愿表现，只是紧闭双唇，小心地给他妻子上着药，不由得鼻头发酸，心口疼得几乎窒息。
“怎么了？”顾白季握住洛青絮不停发颤的手，却被冷冷甩开。
洛青絮实在不想再看到这夫妻恩爱的一幕，转身便要回马车，却被沈皎叫住。
“这位姑娘，你烫伤了我妻子，旁的不需，总该道个歉。即便是莫家班的，也该讲理。”
“你也知讲理？”洛青絮压低了声线，说出口的话却直发颤，颤得差些溃不成军。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沈皎冷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洛青絮没有转过身，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对于无衣门的孽党，没什么理好讲。”
此言出，原本坐着的众人都站了起来，眼中带了几分防备。
“长楚姐姐，你说他是无衣门的人？”莫颔一手负于背后，虽是问着洛青絮，目光却始终落在沈皎身上。
沈皎却不知，这带着面具丫头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这么被她一闹，之前定好的计划统统行不通。虽说莫家班不管六洲之事，对无衣门的行为也不管不问，可却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
白日里才派人袭击了他们，若现在坦然承认，只怕自己妻子儿女都没个好下场。
想了想，沈皎道：“幼时确实不懂事，受人蒙骗入过无衣门一段时日。却早已弃暗投明，若是那时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至于那首歌，乃取自诗经。每日在下都会教一首给孩子们，叫他们记住，不过恰巧今日是无衣篇，让姑娘误会，是在下的不是。可在下夫人确实受了伤，不论姑娘是否故意，都请道个歉。”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叫莫颔等人也有几分迟疑，若沈皎真的一早便退出了无衣门，今日的事便不能迁怒到他头上。
“退出？你是何时退出的？”洛青絮紧紧揪着衣裙，泪水已然滚落，幸好她压着声音，旁人虽觉得奇怪，也听不出里面的哭腔。
“约莫十年前，退出之后，便与妻子成了婚，长子今年九岁。”
洛青絮想要冷笑，却笑不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不要哭出声音来，哪还能开口说话。
“撒谎。”顾白季忽然开口，众人皆是不解。
不解归不解，他们却是相信顾白季不会骗他们，因此一个个捏紧了拳。
见势不好，沈皎猛地扑向莫颔，莫颔执剑正要挡，却见他不过虚晃一下，整个人已然到了洛青絮面前，擒住了她的脖子。
登时洛青絮走了几步，离顾白季有些距离，顾白季全然没料到沈皎敢突破重重障碍，去拿离他最远的洛青絮，因而一时不防。洛青絮却是发现了，了解沈皎如她，几乎在他动弹的时候便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连忙低头用袖子去擦。
眼泪是擦干净了，人也被擒住了。
沈皎面露凶相，手微微收紧，迫使莫家班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妻子早已被吓得呆在原地，连着喊了几声，才被惊醒，浑身一个激灵。
“阿月，别怕，你去把孩子带上，随意收拾些细软，去大柳树那里等我。”
妇人看了两旁的人一眼，惊慌地点点头，连忙跑了出去。
沈皎则是估摸着时间，待那母子三人已到大柳树那里时，才擒着洛青絮慢慢后退，要是有人敢往前一步，他便兀的加重力道，直让洛青絮双唇泛紫，才叫众人定在原地，再也不敢靠近，只看着两人消失在夜幕当中。
赶到大柳树处，妇人母子三人已等在那里。那男孩果真只有九岁，女孩也才三四岁左右，此刻都是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来这里，更不知道娘亲为什么那么害怕。
回头再三确定没人追来，沈皎吹了声哨子，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他们身边。
叫妻子儿女先上了车之后，沈皎拿出刀，架在洛青絮颈上：“你到底是谁。”
“重要吗？”洛青絮看着他，泪水渐渐又盈满眼眶，只是紧咬着下唇，不叫它落下来。
幸好天色已晚，虽有月光，却也不能让沈皎看清楚洛青絮。
沈皎听她还倔强，心中不由得更气，原本那么完美的一个计划，偏偏让这个小丫头给坏了事。留着她也只会让她告诉莫家班的人自己往哪个方向去了，不如一刀解决个干脆，也算祭奠自己未能完成的计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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