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轩逸张了张口，没说什么，接过来喝了，秦舵接过他喝过的水，自然的放到嘴边，轩逸不由又是一阵怔愣。从知道两人的身份以来，虽然秦舵也不知道，但自然表现的比他好多了。

他看着秦舵，心里再一次翻江倒海，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个人真的就是他的父亲。

对面的老者，已经显现出苍老的样子，可是在轩逸心里，这个人还是强悍的。在得知自己的父亲早就已经死去后，轩逸心里就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见到他，可是，男孩子对父亲的崇拜是天生的，轩逸会不由自主的猜想，如果父亲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他是高的，矮的，胖的，还是瘦的？

他有没有能力，他是个普通人还是跟别的父亲不一样，如今，他见到了秦舵，以前的构想都全部的坍塌。他发现这个人跟他想象的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可他的身上，却流着他的血。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轩逸自己也说不出来，他的性情从小就很淡，面对外人都没什么表情。

可是这一刻，他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急于想找一个出口，那个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而其实，并不是，他的父亲还活着。

两人共用了一个水壶之后，起先气氛略有松懈。山林里晚上很安静，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时不时发出几声叫声，却越发衬得这个地方安静无比。有风轻轻拂过树梢，发出细碎的蚕食桑叶的声音。

“你，这些年还好吧？”秦舵率先开了口，声音很干脆，没有一丝迟疑。

其实轩逸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跟自己的儿子重归于好。轩逸没有看他，盯着火堆出神，好像已经神游到哪里去了。就在秦舵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淡淡的嗯了一声。

秦舵像是受到了鼓励似得，继续说道：“你很厉害，真的，我跟你娘都不在你身边，但是你真的很厉害，我相信你娘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即使提到了亲娘，轩逸的表情还是很淡，他轻声道：“不像别人一样，有父母可以依靠，我只知道，如果我自己不强大，我就是那个被欺负的人。”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戳到了秦舵的心里，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小叫花子，是不是轩逸在见到那个小花子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

他双手揉了揉脸，过去的那些年，错过的那些事情，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回去了，秦舵不能再给轩逸一个童年。那场战争，注定了他们一家要分开，颠沛，流离，注定了这是一个不完满的结局。

可他还是感谢上苍，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他还能得以见到自己的儿子。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良久，秦舵艰难的开口：“我对不起你，还好，你现在还好好的，不然以后我不知道怎么去见你娘亲。”

这次，轩逸没有再说话，火堆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只听得见秦舵的喘息声，他似乎很激动，相比之下，轩逸要平静的多。他还保持着盯着火堆的动作，长时间一动不动。

良久，秦舵像是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喝了一口水，说道：“当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有这么小小的一个。”他比划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很软很可爱，我高兴坏了，你那么可爱，从来不哭，乖巧的让人心疼。”

他突然用这种口气说起往事，那是轩逸从不曾知道的事情，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那么两个人知道。轩逸忍不住心弦一动，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过去，以前他没有，而现在，他也有了。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秦舵，秦舵的表情很温柔，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似乎提到儿子，那就是秦舵的全世界。

轩逸忍不住动容，他听秦舵继续说：“可是突然，战争就来了，你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你还那么小，我不敢想象你会落到什么人手里，你丢失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入睡，常常睁着眼睛，天就亮了。”

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轩逸心里也隐隐有了一点疼痛，仿佛自己就是父亲，正在为儿子的走失心痛难眠。

“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要找到你，所以我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去找了郎中，吃了无数的药，终于可以睡着了，然后我就开始做梦，梦见冲天的火光，梦见你小小的脸，梦见你在火光中冲着我笑。

我还经常听到你叫我爹，但是那时候，你丢失的时候，还是个婴儿，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爹，在梦里，你叫的那么好听，奶声奶气的，我循着声音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你……”轩逸张口说了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堵的厉害，说不下去了。他想问，你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要找我，毕竟，当时我那么小，谁都不会想到我还能活下来吧。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秦舵却似乎懂了他的意思，他短促的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有点苍凉，然后他缓缓地开口。

“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我要找到他，他是我的儿子，他那么小，离开了我，他怎么办。”

轩逸沉默，他抬头看了秦舵一眼，似乎想透过他的脸，看到他的心底。秦舵伸手拨了拨火堆，听到轩逸问道：“你并没有找到我。”

是的，他们都知道了，秦舵并没有找到他，在当时那个环境下，真的是太正常不过了，多少家庭不见了，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一辈子都没有重逢的时候。

轩逸知道这不能怪秦舵，可他心里还是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让他的问话显得有点尖锐。

“是的，我没有找到你，起初的那几年，我一直幻想着，多走一个地方就能多一份希望，我把当时周边的地方都找遍了，又慢慢的扩散开来，还是没有你的踪影，我想，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让我没了妻子之后，又丢失了儿子。”

轩逸想起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一切，秦舵在混乱的战场中疯狂的寻找自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有一天，我从找你的路上回来，天下了一场暴雨，我突然心灰意冷，去旁边的酒肆喝的酩酊大醉，然后跑到雨中，指着老天爷说，你有本事，就把我也收了去。天果然打雷了，但是那么多雷电，没有一个劈到我身上。”

轩逸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袖子里的手慢慢的捏成拳头，如果当时雷真的把他劈死了，那他永远都不知道，他父亲曾经因为他而死。

“后来呢？”

“那天我回去在屋里坐了一夜。”秦舵说到这里就停了，轩逸敏锐的发现，其实到这里秦舵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他死心了吗？不，如果死心了，他们今天还能见面吗？

轩逸猜想的没错，秦舵接着说道：“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我儿子，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孬种，他也许都不会认他父亲吧，我就慢慢的想把自己变强，后来，我也真的做到了。”

你变成了武林盟主。轩逸默默地在心里说。这个结果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虽然他想反驳，就算他什么都不是，他也不会不认，抬起了头但在这之前，他始终梗着不想认父亲，因为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随着秦舵一点点诉说，轩逸发现，他心里的坚冰在慢慢融化。

夜渐渐变深，轩逸一动不动的坐在火堆旁，秦舵已经说完了，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好像在比赛着沉默。

这种情绪其实很奇特，轩逸在秦舵的叙述中，感受着他这些年来寻找自己的心境，他以为自己是孤儿，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个人那么爱他，即便明知道没什么希望，却还是在努力寻找。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他突然也想告诉他，告诉这个已经不年轻的老人，他也很想他，在他觉得自己是孤儿的时候，他曾经多么想像其他孩子那样，能够叫一声父亲，可以给他一个完满的童年。

收养了他的嬷嬷虽然也爱他，但那跟父母是不一样的。

“其实，我也很想您，还有娘亲。”

低低的声音响起，对面的秦舵猛然抬起了头，神色里全是不可置信。

“这些年，我经常会幻想你们的样子，我会怨你，为什么当时你没有看好我。”

火堆在深夜里安安静静的燃烧着，说出了心里话的轩逸已经睡着了，秦舵则在他对面坐着，火堆在慢慢变弱，露水下来，温度更低了。

秦舵的目光落在轩逸身上，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缺失都看回来。良久，轩逸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他动了一下，秦舵见火堆弱了，怕他冷，从包袱里拿出外套给他披上。然后他在轩逸身边坐下，闭上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