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英携着程自远,月夜返回吴村。很快吴村隐隐在望,兴奋的程自远忽又记起那古怪的炉子即矛龙责怪李嗣英不顾情义,不和他生孩子的话,心里一沉,问李嗣英是怎么回事。
李嗣英似笑非笑,扭脸又盯看程自远一阵:“怎么了?吃醋?”
程自远腾的脸红,结巴:“只……只是好奇,当然也难免有……有点……”
李嗣英脸色转而阴沉,叹气道:“没错,当年我和矛龙师徒情深,他乱世之中收留我,度我阴魂,教我道法,引我拜见太上玄元道祖,我感激他,视他为父,仰他如山,可他痴迷自己的功业,一心只想重回七百年前当天下教主,太上玄元指出可以采炼元凶精血,修不生不死之术。那元凶,三百年前是两个逃入吴村的汉奸,七百年前呢,按理应该是俗化教门的丘处机和兼并天下教派的张宗演,可他俩都已经升天为仙了,无法抓来炼化,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贪念,也就是说元凶是他自己……”
程自远猛听这话,倒吸一口气,又徐徐点头:“哦,好像有点道理。”
“是啊,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这点,可自己不可能采炼自己的精血,又反补自己的,因为这样自我循环只会耗空自己,有可能死而为聻,万劫不复,于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感悟,说可以和我两魂相接,冤怨重叠交汇,生下一个有怨结的孩子,采其精血,这也就等于采炼了自己,可以修成不生不死……”
程自远打了个寒战,叫:“天,拿自己的孩子炼啊!”
李嗣英面露痛苦,两眼微合,战栗道:“是的,可我……我怎么可能答应呢?我宁可把自己的精血给孩子,牺牲自己,也绝不愿以孩子为代价成全自己。”
程自远点头,赞:“你做得对!”
李嗣英慢慢睁眼,泪水映照着月光,像银珠般幽亮。她颤声道:“这一来矛龙不高兴,和我争吵,决裂,我受不了,只得离开他,孤零零踏上寻找元凶之路,唉,一眨眼快两百年了。”
“你真了不起!”程自远不禁唏嘘,“矛龙为了自己的功业,竟然动这等歪脑筋,好在他没办成,万幸!”
“他虽然生气,却也没敢强迫我,毕竟这有违惜物命、重生死的教义,对道祖、对自己的良心都不好交代。”
“可不是嘛,”程自远嘀咕,放眼远处,月光下的祠堂犹如铺上一层诡异的白霜,闪着幽冷隔世的光亮,禁不住指点道,“但是那些我们要找的孤儿他们……”
李嗣英断然挥手:“那不算,他们是汉奸幽魂附体,本真之魂早被掏挖一空了,把他们擒拿采炼,其实和降鬼驱魔是一回事,反而有利于保护生者。”
程自远心想:对呀,把这两个恶魂查获消灭,就再不会有别的小孩被挖空魂魄,牺牲躯壳了。想来真可怕,活生生的孩子,躯壳在魂已空,里面装的是三百多年前的恶魂!难怪胡姥姥老嘀咕那里的孩子被鬼怪深入皮肉掏空灵魂,变成半人半鬼。
这一想,脑海里浮现孤儿的身影——小虎头、花花、苏苏、冬冬、雯雯,很可能就这五个了,谁的躯壳里藏着恶魂?一个个默数过来,或憨萌,或机警,或木讷,或自卑,或调皮……哪个都不像,又似乎哪个都在装,都脱不了嫌疑。
程自远眉头紧皱,遥望阴森森的祠堂,恍觉那恶魂正透过映耀月光的窗户,窥探自己,伺机而动。
他回头,李嗣英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目光里有感动,有不舍,有怅恨……哎,反正说不清,嘴唇还轻轻嗫嚅,想对他说什么,却终于咬住,泛白,胸脯起伏,分明涌动着无法倾吐的话语浪涛。
程自远意识离别将近,她要和矛龙奔赴三十三层离恨天呢,实在不可思议。在这寂静的旷野上,飕飕的风啸中,程自远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孤单和酸楚:“嗣英,你和那矛龙一路结伴去见太上玄元,大概还会一块炼驱月丹,也算是再续前缘了。”
李嗣英凝视程自远,感觉这语气酸酸怪怪,于是半笑不笑:“那是啊,我们本来就是师徒嘛,怎么?你……”
程自远在风中扬扬手臂,怅然道:“拜拜,我算多余的人了,对你再没有了价值。”这么一说,不觉涌起满腹的酸涩,心想是啊,她和矛龙去修炼,真就不需要我了,我简直也像她一百多年前离开矛龙那样,孤零零苦逼逼自寻活路,一场梦啊。
李嗣英在幽暗中眨眼,静静的,含两汪潮红,又带了两圈隐约的笑意。“傻瓜,”她说,“我炼得大丹,会想办法捎上你的!”
程苦笑:“捎我去做大灯泡啊?”
李嘴角旋出两个酒窝,笑:“嗬,人还吃鬼的醋啊?放心,我们三个各走各的路,他回七百年前,我回三百年前,你回七年前,各自得偿所愿,——再不往来!”
“再不往来……”程叨念着,仰看幽黑紧闭的祠堂,心中酸涩涌到嘴和鼻,一阵憋堵。这是提前到来的隔阻么?
“对呀,都回到自己想去的时空,不好吗?”李嗣英歪头看他,“你重填志愿,上京城,做翰林,追回校花,嗯,说不定招了驸马,入阁拜相……”
居然说得程自远心潮澎湃,但他分明感到哪里不对劲,吞吐:“可是,我……我还是不放心,对了,我到时候扯头发,还能见到你吗?”
李摇头:“不在一个时空,是见不到的,再说我回到三百多年前,也是人,是血肉之躯,留给你的头发是阴灵之物,召唤不了人。”
程自远叹气:“唉,不管怎么样,都是缘分到头了!”
李抿嘴笑,上前,摸了一把程的脸,丝丝凉滑侵皮入骨,程提前感到了离别的温度。“傻瓜!”她又喜又悲,话音绵长,“你还真动了情么?我是回去吃苦冒险的,拯救永历虽有胜算,打败满清却是不易,你呢,金榜题名做翰林,太太平平享清福,叫人几多羡慕。”
“你羡慕,你跟我一块去啊,只要回到七年前,比回三百多年前容易吧?”程自远居然生气了。
“我跟你回去?我算什么啊?翰林……夫人?”李半恼半笑,说到“夫人”,陡然止住,脸上荡出红晕。
程自远心里也一颤,脸颊红热,嗫嚅:“那,那也没什么不可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