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开山傩面,摇曳的烛光映出了胡姥姥多皱的面容,那一双惊警的眼睛绿光荧荧,直刺程自远,仿佛穿透了他的谎言。程自远有点慌乱了。
胡姥姥再问,状如审判:“这么晚,怎么来的?”
程自远苦脸道:“先坐车啊,从傣族小镇坐车到三溪洞,再转到雅答堡,走路上的山,差不多一天半夜呢。”顿一顿,问:“您老怎么半夜起来了?这是要上哪儿?”
胡姥姥沉下脸:“我不放心,来看看,怕有闪失。”吸口气,四下扫看,幽幽道:“刚才我在后厨,听到这边有响动,好像那些阴鬼又出动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自远想说出刚才群鬼相争的一幕,目光跟着胡姥姥扫看四周,却又迟疑起来,把话咽下。整个祠堂此刻空荡荡的,像被谁清扫过一样,布娃娃、血污、飞镖全都不见了,只剩碎屑沙尘偶尔随风轻扬,如远去的步履;数不清的灵牌横七竖八躺在黑寂的地上,仿佛遭到集体残杀的尸骸;祖宗画像瑟瑟发抖,无奈而默然。
程自远心想我能说什么呢,天知道刚刚经历的一切说明了什么、隐伏着怎样的危险,还有眼前这个胡姥姥,会不会又是一个借躯的怨魂?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连声说:“没……没……”
胡姥姥满脸狐疑地盯住他:“没有吗?怪了,真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吗?”见程自远嗯嗯点头,吁口气,举着蜡烛往育儿室方向小心挪步,眼睛四下里扫看。
程自远跟着,才迈两步,嗞呀,一声锐响犹如哭叫,打脚底窜上来,急忙低头,竟又是个布娃娃,在幽暗的光线里隐约可辨嘴巴豁烂,一副哭泣的模样,头上扎了两朵小辫。
程自远心里一阵疼,正要拾起,胡姥姥俯身抢过来,瞧了瞧,咦的一声,满脸疑惑不解:“这不是死鬼吴白灵吗?怎么会在这里?”
程自远尴尬不能答。
胡姥姥也不追究,一扬手,把布娃娃仍出了祠堂大门,嘴里喃喃:“怨鬼怨鬼,找你爸妈去吧!”
布娃娃沉闷落地,翻滚两下,似乎发出一声哭泣,细听,却又一片寂静。
随胡姥姥来到育儿室门外,敲门,半晌,里面低声问是谁,胡姥姥答是我,才开一条缝。红肿的眼睛透过缝隙往外看,警惕之极。再开,是陈娜,两眼迷蒙又惊诧,越过胡姥姥,看向程自远;手里抓了一柄削水果的小刀,刀锋随着手的颤抖,明晃晃地闪烁。身后,吴晶晶也睁着渗出血丝的眼,手握那根拖把。
好一阵沉默。陈娜眼睛使劲瞪了瞪,似乎要确信这是不是在梦里。
想起宋朝晏几道的一首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今宵银釭没有,水果刀、拖把警惕而对。
胡姥姥高举烛光,像是要把这重逢照清楚点,眼睛对着房间里面,嘀咕:“没事吧?这几天阴鬼接连来捣乱,祸害不断,我担心啊。”
陈娜眼圈通红,脸上的表情一忽儿惊疑,一忽儿怨怅,一忽儿惊喜,好半天才吐一声:“是你?”
程自远极力笑,点头:“是,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出发,坐车又走路,刚刚才赶到。”目光也扫向屋里,问:“孩子们没事吧?茹米找到了么?”
陈娜摇头,满脸悲戚,眼睛酸红,嘴里怨道:“怎么会半夜赶来?”
胡姥姥扭头看程自远,疑惑中含一丝嘲讽:“他说是坐车到雅答堡,再走路来的,四十里山路啊,哈哈。”
陈娜皱眉:“这多累,多危险!不会遇到什么事吧?”伸手拉他,感觉到温热,神情稍缓。
程自远笑:“你怎么还怀疑我呢?我有影子有心跳,身体是暖和的,放心!”
胡姥姥却是猛然发现了什么,烛光移过来,眼睛幽光闪烁,看向他的双脚,半笑不笑:“嘿嘿,走了那么长的山路,脚还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泥巴!”
陈娜也低头,面露疑色。
四只女人的眼锐利地钻来,目光闪出寒刃。这一刻,程自远万分懊悔,进门前就该想到这一层,把鞋子、裤脚都糊上泥巴啊!
情急之下,他结巴:“我,我走到门外,弹掉了脚上的灰,蹭落了鞋子的泥,嘿嘿,夏天干燥,一弹一蹭就都干爽了。”
陈娜松口气,点头,胡姥姥却是鼻孔哼唧,要他抬起脚来。程自远勉强抬脚,鞋底竟血糊一片,大惊。
“天,你,你这是怎么了?”陈娜惊问。胡姥姥冷笑。
程自远吞吐道:“可……可能是半路跌跤,流血……”话刚出口就懊悔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胡姥姥说:“那也不至于鞋底沾血吧?”
程自远大口喘气,拍脑门:“那……应该是刚才吴白灵身上的血,我踩上去沾的。”一出口就觉得和“半路跌跤”一样不合理,破绽百出,一个瘪气的布娃娃何至于?
胡姥姥却恍然,点头,嘟囔:“我猜也是,你沾到的是阴鬼之血,快去洗干净来,焚香默祷,再拿上这个,防止鬼怪邪气缠身。”说着摸出一片长条形黄纸,递过来。是个画了古怪图形的符箓。
程自远接过,正要进门,陈娜小刀一横,拦住,说孩子们睡得正沉,天也太晚,要他去隔壁睡。程自远只得转身,胡姥姥也拿了蜡烛,拎着傩面,摇晃而去。
来到隔壁卧室,开灯,一切如常,似乎他从未离开过。犹豫着要不要依照胡姥姥的话洗干净鞋底,想想那些孤儿个个无辜可怜,向他痛哭乞怜的模样,总觉无害无恶,令人不忍,加上劳累袭来,不禁怅叹一声,倒床而眠。
第二天起床,翻看鞋底,血污竟消退无迹。开门,夏日晨光携着热气和虫鸟嘶鸣,斜斜地涌了过来,一派山村宁静的景象,仿佛昨夜和过往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梦。
莲真来,看见程自远,略感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他老半天,跟不认识似的。程自远解释一阵,陈娜也过来帮忙诉说原委。其实说的全是假话,看着陈娜很真诚的样子,看着莲真由疑惑而沉思而平静而放松的样子,程自远羞愧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在呻吟:忍一忍,忍一忍,待到元凶找到,大丹炼成,回到七年前,一切都值了!
莲真最后舒口气,拍拍程自远的肩膀:“自远身为人师,师者表率也,我当然相信他,何况去而复返,不畏劳苦险恶,可见心牵本村孤儿教育,难能可贵,我吴村老少感激还来不赢呢。”说着伸出手,和程自远紧紧一握,眼睛闪出激动的光芒。
“哇呀!”突然一声惊叫,接着哗啷脆响,什么东西碎了。莲真皱起眉毛,程自远和身边的陈娜、吴晶晶、屋里小孩都吓一跳。
响声来自厅堂方向,光天化日到底又怎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