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鸠江上,邹妃阻止渡江的呼号惊动了永历,可是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永历还是被军士和侍从拉了回去。
程自远听见他无奈的哀叹如丝如缕地飘出,掠过江面,像针一般扎过去,在邹妃的脸上激起无比的痛楚。她极力伸长手,大半个身子趴伏在船沿,似乎要抓住船外的什么,整个人癫狂了,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暴喊:
“不不,圣上,不能渡江!那是不归路啊!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圣上,您英明果敢,要看清缅王无耻的面目!”
呜哇呜哇,身后的军士大嚷不已,翻译战战兢兢转述:“污蔑我至圣至尊无上荣耀的缅王,罪该万死!”
军士合力抓住了邹妃的脚和身子,抬起,向外用力。
其余女子大恐,纷纷尖叫乞求:“不要啊不要啊,我们听缅王的安排就是!”
但是,军士余怒不消,呜哇暴怒,连翻译都感到了恐慌,闭上嘴,躲到一边去了。
程自远对着军士又抓又扯,可是无论怎么用力,只能像风一样软绵绵地蹭到他们黑黄皮肤上粗厉的汗毛、冰凉的指甲,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行动。他眼睁睁看着邹妃被一点点推出船舷,大半个身子都浸到外面的风浪里,可邹妃依旧努力面向大龙船,呼叫个不停。
一朵水浪打过来,哗,把邹妃浓妆的脸打湿了,脂粉像面具淋漓而化,斑斑点点地露出里面另一副面容,——天啊,那不是楚素眉的模样么?她在邹妃的形容里哭嚎挣扎,一声声刺痛着程自远。他飘过去,伸手想扶她一把,除了软软地摸到她冰凉的身子和飞溅的水花,什么力气也使不上。他对眼前这一切而言,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空气。
程自远的心哀痛万分,犹如被刀绞火焚,五脏俱裂。怎么办?怎么办?天啊,好不容易洞穿了三百多年时空,眼看着大功告成,自己竟然在这个时空里无法落实成形,然而偏要目睹眼前这悲情焦苦、千钧一发的一幕,偏要看着可怜的楚素眉受欺凌临危境,而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刺痛人心的遭遇么?
三百四十多年前的兰鸠江上,他就这么眼看着附魂邹妃的楚素眉被推出了船舷,眼看着楚素眉极力撑开双手,绝望呼号,眼看着她的长发被江风吹起,又被江水浇湿,身子像水蛇一样拼命扭动。程自远只能在一边摸摸蹭蹭,他实际上用尽了全力,手臂酸麻,满身是汗,衣衫湿透,可一点用都没有。
邹妃俨然看见了他,悬着大半个身子去抓他,有一刻他感觉他们拥搂到了一起,可是噗通,她的头略过他的身形,栽倒在水里。长发像水草漫开来,漂浮水面。他听见咕噜冒泡和剧烈咳呛的声音。
船上的女子们齐声哀求:“求求你们,军爷,原谅邹妃吧,求求你们……”
可是那些缅甸军士板着脸,依然抓住邹妃的手脚,往江水里推,嘴里呜啊乱叫。
翻译被喊来,颤声说:“军……军爷说……说邹妃必须停止呼叫,答应向缅王道歉,他们才……才……”
王皇后向水面沉浮的邹妃哭道:“邹妃,你就答应了吧,别喊了,唉,有什么办法呢?”
咕噜咕噜,一阵沉溺冒泡之后,邹妃被再次拎起。可当她稍稍扬起脸时,呼嚎伴随咳呛再次响起:“圣上,不要渡江!”
船上一片动荡。军士们大声呜哇,重新把她的上半身浸到水里。咕噜咕噜咕噜……咳咳咳咳……
程自远冲过去,不断贴着水面拥抱拥抱拥抱……一次次徒劳无功。他哭了,脸上泪水江水混流,可没有谁听见他的哭声,除了他自己,除了被呛溺得几近眩晕的邹妃……
噗通,哗啦,终于,军士手一滑,邹妃全身坠入江中,掀起几朵小浪花。两艘船同时传出惊叫、哭喊和呜哇呜哇的怒喝。
程自远大惊,身子向下,手伸长,努力去够挣扎欲沉的邹妃。邹妃也伸出手来够他,可是显然她什么也没抓到。她在水里咳呛,仰头,湿淋淋的眼睛朝程自远大瞪,分明是在向他喊救救我,救救我,我们重新开始……
程自远对她喊:“好的好的,我在这儿,就在你身边,我们的确需要重新来过,可是,我该怎么把你救起来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千万别沉下去,别别,呜呜呜,你要是这么完了,我也完了呀……”
这个时候,程自远自己俨然也成了一个落难者,需要对方的拯救。
“来生再见!”他听见邹妃呛了口水,目光湿漉漉地看过来,轻声咕哝了一句。
程自远更加疯狂地去捞她,打湿了全身,模糊了视线,噗通,自己也坠落到水面。混乱挣扎中,他记起怀中的发丝,此刻它依旧凉凉地、静静地贴放在胸口,仿佛跟眼前的世界毫无关系。
程自远伸手探进怀里,用力扯出它,这救命的绳索。
啊啊啊……突然,一串奇怪的吼叫从天边传来,声声耸动人心。
哗啦,一个大浪劈头甩来,把程自远打得头昏目眩,连呛了两口水,亏得平时擅长游泳,一个漂亮的仰泳姿势,脖子以上挺出水面,心想凭老子全县教职工游泳大赛银奖水平,不信会被这江水呛死。
四下寻找邹妃,却只见不远处一个个水泡浮起,水圈荡漾;放眼江面,空空荡荡,两艘龙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消失不见,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
程自远心里咯噔一下,怪了,会不会又落入什么圈套?
一咬牙,奋力扯起手里的发丝。啊啊啊……这一回听明白了,怪吼声来自水底,程自远心里一个激灵,不好,那化身邹妃的楚素眉一定在下面!他循着声音的方向,双手在水中极力摸探。水花白雪般哗啦四溅。
好一阵,摸到了类似水草的丝滑状东西,抓在手里时,那缕发丝竟从另一只手中蛇一般伸过去,和它扭缠在了一起。
啊啊啊,叫声愈发响亮,还夹杂咳呛和呻吟。显然,这被发丝扭缠的东西就是楚素眉的头发,她就在水面漂浮,即将沉溺。这一想程自远管不了那么多,把发丝当成了绳索,用力往上拉。
可是,他愈拉,发丝的那一头似乎愈重,渐渐地,竟拖着他往下沉。
他费尽全力,两腿在水面踢蹬起巨大的水花,双手被发丝勒出浅浅的血痕,声嘶力竭的哭吼一出口,就被江风和水浪带走,连他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只有心听见了。他近乎绝望,满脸潮湿,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江水。
噗通,咕噜咕噜,冒一串泡沫,他被拖到了水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