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远拿了楚素眉临时捏的泥人,去给余大伟压惊,不料却惊上加惊,余大伟指点泥塑,惊恐尖叫。
程自远也吓了一跳,回头看手里的泥塑,我的妈呀,不知何时穿上了小小的衬衣和裙子,掀开裙子,里面也是小衣齐全,散发一股肥皂气息,全不似他刚才说的“衣服都没顾上给它穿”、“裸体”。
程自远尴尬了,结巴:“这这……这可能是我表婶给它穿上的,我不记得了,还还以为……”越说越乱。
余大伟眼睛睁得像两个兵乓球,睫毛一耸一耸的,气吁吁叫:“可……可是它它明明自己说话,出浴了,问你要衣服!我我听得清清楚楚,噢天!”
程自远装作惊疑的样子,瞅瞅初具人形的泥塑,嘀咕:“是吗?会不会老兄你听错了?它……它只是个玩偶。”
余大伟猛摇头:“不,我的耳朵一向好得很!”
程自远把泥塑贴近他:“那你看看它会说话吗,你倒是跟它说话,它会不会应答。”
余大伟推挡,喊:“可是我真的听得清清楚楚,要不然就是——”眼睛斜看程自远的宿舍:“你那表婶,你老实说,是不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程自远暗暗吃了一惊,表面故作镇定。
“鬼气阴森,吓人!”余大伟眼睛幽亮,嗓音压低,“从来没听你说过什么表婶,你老实说,她究竟是谁,东坪乡中学我是有熟人的,我可以去问。”
程自远慌了,解释:“她当然是我表婶,亲戚怎么可以乱认?一个临时代课的,刚去,可能那学校没几个认得她。”
余大伟再次斜瞥了程自远宿舍一眼,指点泥塑叨咕:“太奇怪了,这东西不会说话,难道是你表婶说话?她出浴,她要这身小衣服穿?”
程自远刚想应答,一个女声悠悠响起:“错了,是我出浴,我要小衣服穿!”
两人同时吓得大叫,程自远手一颤,泥塑掉地,那女声便从地上升起:“是我出浴,我要小衣服穿!”
咚,房门关上,门里传出急促混乱的喘息,外带低低的呻吟。
程自远脑袋短暂空白,很快回过神,踢了泥塑一脚,气呼呼回宿舍,那女声还在走廊嗡嗡地回荡:“是我出浴,我要小衣服穿!是我出浴,我要小衣服穿!”
推开宿舍门,弥漫的紫烟里,楚素眉光裸身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程自远愣了下,深吸一口气,走进,喊她,不应。伸手去摇,轰然躺倒,如一具冰冷的僵尸。
程自远大惊,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女声还在门外颠来倒去响,如同出了故障的机器。这可怎么办?程自远脑子飞转,灵感来了,再次回到余大伟门外,捏起已经摔成两节却叨念不止的泥塑,对着门里的余大伟笑喊:
“老兄,别怕,我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前女友小杨拉下的电动玩偶,里面存了智能芯片,会说简单的人话,这么长时间没人照应,很脏,刚才我表婶给它洗了澡,穿上我洗干净的小衣服,嘿嘿,别大惊小怪,我这就回去把它修好。”故意提高嗓门:“叫叫,叫什么叫,吃死鸡了?”
女声一路响,如同喊魂,——事实上就是在喊魂,刚喊进门,那躺在床上的僵尸就动了动,接着那喊声泛出了蓝紫的光亮,从泥塑飘向床铺,慢慢地在那一点点抖动的僵尸上融化,消失。
僵尸苏醒,手脚齐蹬,伸懒腰,坐起,望见发呆的程自远,看看自己光裸的样子,脸上腾地荡出红晕,本能地拉过床上的毛巾被遮羞,小声笑:“刚才寄魂香泥,无奈躯壳太木讷,难以自在灵通,莫怪莫怪。”
程自远抹把脸颊的热汗,咧嘴如哭,想责怪几句,终觉多余,苦笑:“这回你恐怕暂时不能再穿这身衣服了,不然余大伟见了又要尖叫。”说着打开书橱下面的柜子,翻半天,找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女装,挑了件嫩黄碎花连衣裙,扔给楚素眉。
楚素眉闻闻,撇嘴:“又是前女友拉下的?”
程自远耸耸肩,不语。楚素眉笑:“好吧,但愿我穿上,不会勾起你失恋的回忆。”
“失恋多次,再来一次无所谓了。”程自远苦笑着拿了脸盆毛巾出门,到水池急急冲个凉。
等忙完这一切,楚素眉再次心神不安,眼睛上翻,四顾,额头冒汗,一只手紧紧抓住程自远,喘气呻吟:“哦,好像有怪响,在……在头顶上……”
程自远望了望天花板:“没有啊?很正常,很安静。”
“不不,”她叫,“有声响,一顿一顿的,闷闷的,奇怪,是不是黄家堡那边……”
程自远暗吸一口凉气,心想是啊,就这么离开黄家堡,会不会出问题呢?不过表面仍旧镇定,说你多心了,在我琴城一中宿舍,千里之外的地方,绝对没事。
楚素眉凝视他,嘴唇嗫嚅,想说什么,半天,只一句:“快,快,找爱婴死!”仿佛有谁在催逼着她。
程自远掏出手机。
钱四壮,据说以前叫钱宝壮,土得掉渣的名字,上中学痴迷物理,发誓要成为钱三强那样的大人物,遂改此名,果然如有神助,早程自远三届考取北师大物理系,据称学业优异,堪称学霸,毕业时考上本校硕博连读研究生,一度很有希望冲击伟大的人生目标。可惜关键时刻,风流倜傥的他和京城一名富家女勾搭,被正牌女友捉奸,这正牌女友不仅是同门师妹,更要命的是她父亲乃是教育部司局级官员。
女友一怒之下和他分手,而他的研究生录取资格也泡了汤。
这当然是钱四壮的一面之词,具体情形无从考证,只能聊当佐餐的趣闻。确切无疑的是钱四壮大学毕业后一路碰壁,不得不回到老家琴城的中学教书,程自远笑称他是贬谪琴城,拿他自己的话说是高空自由落体,惨遭粉身碎骨。每每说起,钱四壮都是控诉加自嘲,叹时运不济,骂老天不公、女友家小人报复等等。程自远听得心塞,这口气里明明含着得意,明明是在炫耀——高官女、富豪女他占全了,两边都玩得开,玩到得意忘形,擦枪走火,才咎由自取。
而程自远处在另一极,富豪女、高官女哪头他都玩不起攀不上,孤苦无依受穷安贫,能在琴城一中筒子楼安身就已经算幸运了。和钱四壮反差如此巨大,却竟然殊途同归,混到同一所学校教书,还变成颇能谈得来的好友,想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谪贬感引发了他俩的共鸣。
但钱四壮毕竟长得玉树临风,且能说会道,为人圆转,程自远进琴城一中时,他又交上了新女友,是本县蜜桔大户的小女儿,家境富裕,县城有多处房产。两人谈着谈着,同居到一块,这让程自远很是羡慕,见了面总要酸溜溜地说他太会招蜂惹蝶,所过之处莺歌燕舞一派烂漫,还有本事叫人家倒贴,从不用为筒子楼小蜗居低声下气争争抢抢。
钱四壮挥挥手,笑:“也是将就的命。”
程自远愕然:“这还叫将就啊?那我等困居筒子楼的算什么?”
钱四壮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人跟人的差别,远超恒星和行星的差别,你绝对不能这么比。”顿一顿,脑袋凑近,半笑不笑:“兄弟,《红楼梦》你是读过的,里面说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土要是没有水浇灌,会干裂板结,变成石头啊。”
程自远其时刚刚和副局长的女儿拜拜,听了这话心头泛酸,半嘲半叹:“你这水也够滋润的,还自带肥料,都快把你养起来了。”
钱四壮哈哈大笑,摇头,不知怎么神情中始终透着一种落寞。“也就得过且过吧,”他常常这样说,“从天上掉下来,翅膀都摔断了,还能飞回天上啊?”
程自远心头一震——这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呢?看着他,默然无语。
这样的同事加好友,会怎么应对他和女鬼呢?他帮得了他们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