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黄家堡荒宅的烛影声响招来了两个村民的盘查。他们怀疑程自远是人贩子。老汉看见屋里桌上两副碗筷,惊问为何半夜摆酒,另一个同伙在哪里。
程自远短暂麻乱,稳住,极力做出轻松的笑容,说自己睡不着,吃夜宵,城里人都有这个习惯,另一副碗筷嘛,是留给楚素眉的,以表示对这个远亲和屋主的恭敬。
老妇人颤巍巍挪进来,指点两个碗里的残酒:“跟你讲过,楚素眉生前从不喝酒的,你给她酒喝,是恭敬吗?”
程自远赶忙拱手致礼:“我考虑不周,考虑不周,这就撤下。”伸手去收拾楚素眉的碗筷。
“慢!”老汉突然断喝,拉住程自远,两眼放出冷厉的光。“那碗筷怎么动过?”他喊,“两副碗筷全都动过!看看,筷子都沾了口沫,桌上都有残渣!”
指指楚素眉的遗像,冷笑:“难道我侄媳妇会从上面下来,跟你一块吃夜宵?”
突然,什么地方传来扑哧笑声。老汉和老妇人都浑身一抖,警惕四顾,叫:“谁?是谁?”手电光满屋乱照。
程自远心里也扑腾跳,瞥见遗像上的楚素眉忍俊不禁,一只手正抬起,去捂猩红的嘴。慌忙把遗像翻转过去。
老汉扭头盯他:“你什么意思?我侄媳妇的遗像碍你什么?”
“我,我……我怕……”程自远万分尴尬,脸唰地涨红了。
这愈发可疑。老汉把电筒递给老妇人,手不抖了,胆子旺了,浑身聚集起庄稼汉带泥腥的硬气和拙劲,冲上去一把揪住了程自远的衣领,镰刀伸到程自远的鼻尖,吼:“你怕?哼,你他妈的肯定心里有鬼!说,我那可怜的侄孙被你们拐到哪里去了?你们这回又要拐骗谁家的小孩?叫你那个同伙出来,老实坦白!”
程自远举手乞求:“老伯,您听我说,误会,误会!”
老汉不理他,斜看老妇人,叫:“快去叫人,多多叫人来!”
老妇人慌乱答应,转身,突然到吸一口凉气,大叫:“鬼鬼鬼!”
烛光和电光的映耀里,一个头戴傩面的身形悄然浮现,老屋的厅堂向着大门的方向落下长长的黑影。
老汉也是一惊,顺着手电光看过去,深呼吸,稳稳神,龇牙咧嘴地叫:“你个死人贩子,装神弄鬼就能吓唬我吗?你的同伙在我手里了,你敢乱来我就一刀戳死他!”
老妇人也战战兢兢:“奉劝你们老实点,不要再害我黄家堡的孩子了。”
这傩面身影一点点挪近,两个眼洞里射出阴冷的红光,蓦地厅堂里平地刮起凉风,碎屑飞卷,帘幕狂舞,咣当,房门被吹得关闭;紫烟围绕这身影泛起,仿佛那底下是燃烧冒烟的炉子,而实际上只是水泥地面;四壁风声呜咽回荡,听上去如同无数无形的嘴齐声低吼。
程自远冷汗冒出来了,身子发软,气吁吁对老汉和老妇人喊:“老伯、大妈,你们快走!听我的,快离开这里!”看着那傩面身影,说:“哎,你可别吓唬人家村上人。”
这话不料起了反作用,老汉跺脚骂:“王八蛋,你们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我会被一副面具吓着?你们这种把戏太低劣太可笑了,我黄望廷死人都不怕,还怕这个?”
老妇人也气鼓鼓地捏拳:“我们全村恨死你们这些人贩子!”
老汉说:“四年前我和毛仔为了找到你们,追回我可怜的侄孙,走遍了玄炎洲,今儿你们居然送上门来了,来来,我这把老骨头跟你们拼了!”
说着举起镰刀。程自远似乎早有防备,猛地侧闪,咵嚓,镰刀刮到墙上,擦出火星。
老汉红了眼,转身怒对傩面身影,举刀劈去。
呼,那身影闪成一道模糊的烟,消失。老汉愣住,使劲眨眼,四下张望,这窘态引来身后咯咯笑声。这回听清了,是女子的声音。
老汉转身,盯住那傩面身影,咧嘴:“居然是个女人贩子!”举起镰刀再砍。呼,傩面身影再次闪到他侧面,咯咯笑,眼洞里的红光随着笑声眨动,——这声音明明在眼前,却空旷悠远,仿佛发自天外;这红光如祭奠的香火,透出一股幽冥的气息……
四壁烟雾盘旋,恍惚中似有各种阴影在摇晃。
老妇人惶恐地叫:“望伯,我们快走!”
程自远也赶紧说:“老伯,我们是好人,没有恶意,绝对不是人贩子!你跟大妈都误会了,快快离开!”
老汉手脚乱颤,气喘不已,镰刀跟着动,带钩的锋刃寒光逼人,似乎也恼羞成怒。这恼怒令他不走,相反,逼近程自远,骂:“屁!大老远跑到深山小村的荒屋里,半夜三更喝酒说话,这么鬼鬼祟祟,岂能是好……好……好……”
“好”字还没吐尽,那咯咯笑声近了,在耳畔跳荡。
老汉侧脸一看,半条命吓没了,脸哗的惨白。咣当,镰刀落地。
楚素眉摘下傩面,对老汉莞尔一笑,曼声说:“大伯,别来无恙。”
老汉全身筛糠似的抖,倒退,突然尖叫:“鬼啊!”掉头往外冲,冲到门边,前面的老妇人早把门打开,抢先跑出门,电筒滚落在地上。
老汉脚下一软,摔倒在门口。程自远急忙过去扶起他。
老汉看他一眼,又尖叫:“鬼,鬼啊!”甩开他,跌跌撞撞而去。
身后,楚素眉哈哈大笑。
程自远责怪她吓唬人,要是闹出事来可就罪过了。楚素眉说她也是迫不得已,那老头纠缠不休,空口栽赃,实在可气,而且还拿镰刀威逼程自远,——“我要是再不出手,你恐怕无法摆脱,危险更大了。”
程自远脑袋发麻,挥手说:“他们终究是人,能把我怎么样?有多大危险?你这一吓,指不定会闯出什么祸。”
楚素眉摊摊手:“一时难忍,又觉得他们实在可笑,才这样,对不起,——哎,谁知道这些村民半夜来袭,真爱管闲事!”
程自远叹口气:“你不知道,如今人口拐卖严重,全世界每年被拐卖的人有六七百万之多,差不多是你那个年代全国人数的十分之一,其中绝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而一人被拐,往往全家崩溃,六七百万人被拐,就是六七百个家庭蒙难、崩溃。这楚素眉一家最后绝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楚素眉惊愕道:“哦?这么严重?人贩子太可恶了!”
“所以你怨不得村民管闲事,平民百姓不容易,他们被搞怕了,是在自卫呢。”
楚素眉苦笑:“这一闹,他们大概不会怀疑你是人贩子了。”
“那就更加风险难测,都被当成鬼了,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办。”
程自远边说边眺望门外的庭院。这一刻,庭院人去影空,恢复黑寂,连风都停歇了,荒芜的树草在夜色里趴着,看上去好像睡着了,却分明一个个蓄势待发的埋伏者。一种陷入重围的隐忧袭上程自远的心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