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楚素眉和程自远投宿小村饭馆,都为这突然到来的洞房之夜感到兴奋。
几杯下肚,楚素眉脑袋摇晃,眼睛乜斜,手指程自远,呼出浓浓酒气,问:“明……明天,你,你打算去哪里?”
程自远想都没想,脱口道:“吴村祠堂。”
楚素眉呼的站起,猛拍桌案,喝:“什么?你跟我交欢的第二天就想回吴村?你个骗子,负心汉,原来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姓陈的骚货!”
程自远吓得一哆嗦,慌忙解释:“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到出来太久,回去看看,免得他们担心。”
楚素眉哪里肯信,呼的伸长手臂,扭住他的衣领,两个眼睛射出怨怒的火光。“好啊,我为了你不顾家仇国恨,抛却亲人故土,你,你却是这样对待我,仅仅一夜,一夜之后,你就急着要找那个骚货!我找你可是辛辛苦苦熬了三百四十多年啊!我三百四十多年,你一夜,哼哼哼哼……”
楚素眉冷笑着,晃动一根手指头,眼里露出深深的懊悔和不平,另一只掐住程自远衣领的手愈发拧紧了。
程自远咳呛,脸红,嘴里磕磕巴巴:“听……听我说……别……别误会……”
可楚素眉剑眉直竖,牙关紧咬,面孔被极度的怨愤扭曲,露出前所未有的狰狞。程自远没法呼吸了,全身抽搐,意识恍惚——酒后,洞房,变脸扼杀……哦天,难道自己竟是王佥,就要在新婚夜命丧黄泉?这个念头一闪,他就觉得自己真的变成那个死鬼,憋闷,无力,像烟尘一样飘散开来。
楚素眉掐了他许久,猛地回过神,抱住昏死的他,边摇撼边惊叫:“王君,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失手了,对不起!醒醒!”
这呼唤和摇撼与自己无关了,他飘在空中,俯瞰她痛悔交加,泪流满面,心里又无奈又痛苦,止不住也淌下泪水。他的两眼模糊了,全身好像都被泪水浸泡,一点点透明、溶解、消散,完了,这是要身魂俱灭的节奏……
那呼唤和摇撼顽固延续,如同长长的丝线,把他飘散的神魂吊住。真是欲罢不能。然后,呼唤和摇撼越来越猛烈,像是施了什么法术,努力拉拽他,刺激他,要把他拖回躯壳里——
“醒醒,程君,快醒醒!”
这回换成了“程君”,他猛地激灵,对啊,自己哪里是什么王佥、王戚,就是程自远,琴城一中语文老师,吴村孤儿院自愿者!
睁开眼,歪躺在一个靠背木椅上,半个脑袋悬空;空气闷热,汗水把他和椅子粘在一起。楚素眉正两手抓住他汗黏黏的肩膀,使劲摇晃,不断呼喊。她的手依旧是凉丝丝的,面目依旧是僵白的,两眼依旧闪出诡异的红光。
他愣住了,环顾昏暗简陋的屋内陈设、幽静斜照的阳光,好半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饭菜都好了,我们该吃晚饭,”她笑道,细看他懵懂含泪的脸,又问,“咿,怎么回事啊?你做了什么梦?”
程自远慢慢想起此前的经历:自己和她负伤逃出吴村,来到黄家堡,他出去购物,遇上老妇人等村民,回来,她下厨,他在厅堂坐,百无聊赖,疲惫困乏,然后……
他恍悟了,感叹:“黄粱一梦!”
楚素眉说:“哦?梦见什么呢?像卢生一样娶美妻攀高枝,大享荣华富贵?”
程自远想说说梦里的情形,却又觉得难以开口,满腹的话语憋得脸颊红热。
楚素眉拍拍他的肩膀,笑:“好了,向往富贵荣华,人之常情,等我们修炼成功,一切都会变成现实!”
呼的伸长手臂,拐弯,一样一样地托出热气袅袅的菜肴。这一顿真是丰盛,鸡鸭鱼肉无不齐备,摆满厅堂的桌案。随着啤酒开启,鲜香气息溢满了小屋。幽黄的灯火照耀四壁,温馨中又有些诡异难言。相比梦中小村饭馆的景象,这顿晚宴越发像是洞房酒席。程自远想到这,再次脸红心跳起来。
一人一鬼依旧对坐畅饮,不同的是楚素眉仍旧吃昨夜的凉菜。程自远叫她尝尝热菜,叫了好几遍,楚素眉勉强在他夹菜过来时咬了一小口,立刻面色发青,头冒黑烟,身子发出细碎的开裂声。
程自远慌了,连忙扶住她,脱口道:“你怎么又回去了呢?你不是能吃热菜么?”
楚素眉愣住,问:“我什么时候能吃热菜?”
程自远拍打脑门,称自己搞错了。楚素眉凝视他,满脸疑问:“自打你醒过来,就神情不对,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程自远目光躲闪,吞吐:“梦……梦见你恢复心跳、体温,会吃热菜……”
“就这些?”楚素眉歪着脑袋眨眼。
程自远嗯嗯点头,神情越发紧张了。
她问:“那么你呢?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梦啊。”
楚素眉忍不住笑,嗔道:“我是问梦里的你啊,你梦见我都那样了,你在干什么?”
程自远这下尴尬了,说实话吗?怕被耻笑——痴心妄想,真以为自己是《连琐》里的男主杨于畏啊?万一这女鬼翻脸恼怒,或触动她的前世冤怨,就更不妙了。不说吗?那到底说什么好呢?他的脸彻底红了,火烧火燎的,嘴巴更是结结巴巴:
“没没干什么,哎,就是你我也像这样对坐吃饭,我喂你热菜,没事,我开心,——你不开心吗?”
楚素眉挨近一步,细细瞅他:“你没有完全说实话。”
程自远不敢看她,吞吐:“我……我说的是实话……”
楚素眉半笑不笑:“没说全,那么长的黄粱美梦。”
程自远张口结舌,脸上的红热漫到了耳根。
楚素眉冲他呼了口酒气,说:“算了,看你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不说也罢,等你哪天愿意,再开口吧。”
程自远松了口气,一股淡淡的悔意却又漫上来。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索性把梦里的情形倾吐出来,楚素眉却已别过脸去,凝望庭院萋萋草木摇晃着如霜的月色,远处群山隐伏夜空,寥落几盏星光恍若隔世远遁的眼睛,忽然满目深悲,表情怅然,吟哦了起来:
“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传得伤心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
一面吟一边举起瓷碗,对着程自远晃两晃,仰脖喝干。
程自远知道,她吟诵的是《桃花扇》结尾的诗句,不久前他在吴村孤儿院夜读此书,这女鬼也能续上书里的句子。再细想,不对啊,此书写于三百一十年前,是她矛龙山自杀之后的第三十五年,她怎么会这么了解这书呢?
楚素眉也醉醺醺地乜斜他,有一刹那,他觉得这女鬼早就像梦里那样复活过,只不过梦里的男子不是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