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戚军牢里挨打受伤,旧病复发,被放出来已是卧床难起。他斥责执意要和自己守在一起的李嗣英,催她快快离开。李嗣英抱住他哭成了泪人。
王戚伸出枯瘦的手,替她擦泪,别有意味的目光打量她,犹如奇怪的审视。“你年轻,无病无罪,兄长又是新朝都统,忘了我,嫁个好老公,另寻富贵还来得及!”他喃喃道。
李嗣英对着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哭道:“王戚,你竟然对我说这种话!把我当什么人了?纵然不为妇人贞洁,也有父王之命、家国之恨在,我李嗣英变猪变狗也刻骨铭心,岂有另寻情爱之理!”
王戚盯住她好一阵,也抽泣起来,颤声说:“那就委屈你了,我的小英子,我的心肝宝贝,我真是没用的男人啊,都是我该死,没能耐,让你这么受苦受累不开心!”将她的手揽到自己怀里,咳呛半天,气吁吁道:
“记住,今生你我儿女情绝,都是因为身怀家国之恨,家国不复,你我难圆,如果你情未泯心不甘,或许可以设法投奔湖北矛龙山,和郝永忠、李来亨等人联系,慢慢谋图恢复大计。郝永忠和李来亨虽然都是闯贼旧部的人,但是你知道永历帝在时,他们接受招安,与我大明一道共抗满清和吴贼,难能可贵,如今他们的人马仍坚守在矛龙山一带,是我大明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说着指指门外:“注意风声。”
李嗣英跑到门边,开了条门缝左右看看,摇头:“没人。”
王戚示意她关紧房门,又指指窗户,要她也关上。屋里一片漆黑。李嗣英点着一盏蜡烛,用斗笠围挡光线。
王戚稳稳神,伸手指点地上的方砖:“那里,撬开。”
李嗣英在地上摸了一阵,见王戚点头,拿来菜刀火钳,费半天劲,把紧挨的两块方砖撬起。下面是个黑窟窿。李嗣英伸手掏,掏了一会,抓出一个油纸包来。
王戚接过,抖抖索索解开纸包,里面是个类似香炉的东西。李嗣英看不明白,望着王戚。
王戚低声咳呛道:“那本是只暖手炉,你挖开里面的灰土,咳咳咳……”
李嗣英照着做,竟又扒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两样物件幽光闪亮地露出来:一是巴掌大小的环形玉佩,细看,上面隐隐沾染发黑的污迹;一是方形琥珀色玉印,上刻“荡虏大将军印”六个字。
王戚说玉佩是他伯父王维恭缅甸咒水遇害时佩戴的。在永历遇害的前一年,缅甸发生宫廷政变,国王的弟弟处死了老国王,自立为王,派使者前往逃到缅甸的永历朝廷的行宫,要求永历承认新国王的合法地位,送礼致贺。永历认为新国王手段不正当,地位非法,拒绝了使者的要求。
这当头,吴三桂已向清廷请命,开始进军滇缅边境,征讨永历。
缅甸新国王于是假意邀请永历君臣渡过咒水河,到一个叫梗之睹波焰塔的地方,商议政事消除嫌隙。永历派出了包括王公贵戚、文武重臣、锦衣卫主管等在内的数十人前去赴约,身边仅留下一些内官和内眷。结果那赴约的数十人全部被怀恨在心,且有意讨好满清以固王位的缅甸新国王杀害,一时间岸边坡地死尸堆积,鲜血染红了异国的泥土与河水,是为著名的咒水之难。
国丈王维恭就是遇害者之一。那玉佩上的污迹原来是他残存的血痕。
那方“荡虏大将军印”是永历颁赐给李来亨的,永历避难缅甸时,托人交给了晋王李定国,想要他转寄李来亨,可惜山水隔阻,敌寇重围,没能如愿。晋王去世前,王戚领命打通与湖北的联络,随身带上了这颗印,不料半路惊闻永历和伯父的噩耗,军心垮塌,在云贵山中躲藏多日,因山民告发而被俘。
所幸印和玉佩都埋在暖手炉里,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他一直小心带着它,来到成都。原想此生再无指望,只得埋藏地下,永世决绝,怎料李嗣英千里迢迢而来,且如此忠贞不移,铭记家国之恨,则无异于死灰复燃,或许家国还有些微的盼头了。
李嗣英手握这两样物件,哽咽难言,在王戚气息奄奄的话语里点头不止,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肝肠欲断。
敲门声砰砰骤起,有人隔门大呼:“有人吗?大小姐在里面吗?”是李嗣兴管家的声音。
李嗣英慌忙把印和玉佩塞进贴胸的小衣里,吹灯开窗再开门。
管家由守城官兵领着,前来催促启程,连呼三四遍,李嗣英仿佛没听见,抓住王戚的手不动。
王戚嘴里喃喃:“走吧走吧……”却也不动。
一双男女泪眼相对。
管家看得唉声叹气,一时无措。
一个守城将官板着脸踱进来,盯住王戚呵斥:“王戚,你个受地方监管的钦犯,竟然在老子眼皮底下勾引容留良家女子,未婚奸居,伤风败俗,实在胆大包天!还不快放手!”
王戚长叹一声,松开了手。
几个士兵得到将官示意,冲进来,把李嗣英倒拖出门。到了门口,她死命把住门框,依依不肯离去。
王戚强撑着枯瘦的身子,咬牙坐起,青肿的脸泛出怪异的红光。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竟咧嘴狂笑了起来,两脚咚咚咚地捶捣床板,两手在空中乱舞,一面咳呛,一边嘶哑着嗓门歌吟: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讨四方……咳咳咳咳……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我必乘风归去,恐甚琼楼玉宇,高出能胜寒……咳咳咳……”
“你他妈疯了,简直疯了!”将官大骂,上前摁住王戚的手脚。
李嗣英奋力挣开士兵,冲上去,趴在王戚身上,埋头嚎哭。
王戚气吁吁地绽出一朵梦幻般的笑,干枯的手抚摸她颤动的脊背和长发,喃喃道:
“我们来世再见了……”
士兵冲进来,再次把她从王戚身上拖开。长发带着飘飞的泪珠,像煞了一棵树木连根拔起,发出撕裂的爆响。
李嗣英后来才知道,王戚就在当晚或次日凌晨,在那给过她十几天欢爱宁静的草屋里,孤冷离世。守城将士每天都要来检查,很快发现,就用她买的那床被子裹了,拉到护城河边烧化。
她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人被烧化,即魂销魄灭,还以为他会在阴间和永历,和他的伯父表兄相会,而自己也可以跟他在地府或天堂再续前缘。想不到浩渺天地,竟然容不下一个孤苦的他,容不下他俩那么平凡苟且的爱情。而这其实是她三百多年来执意追查元凶修炼大丹返回过去的主要动力,唯有返回过去,扭转时空,她才可能结束孤苦飘零的日子,和王戚重享人间欢爱,至于功名富贵都在其次。
程自远一边听,一边心里也是酸苦交织。果不其然,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心中早有爱意,与自己毫无关系,而且,天,这爱情简直能叫鬼神惊泣,和它一比,自己的恋爱算什么玩意啊,又阴冷又别扭又琐屑。他待要开口赞几句,却忍不住好奇,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楚素眉反问。
“你被拉回昆明,又怎么上得了矛龙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