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满兄长违约指婚,思念远在成都的未婚夫,李嗣英趁元宵赏灯的机会,女扮男装逃出昆明。
多亏了小时候随父亲转战漂泊的日子,她没有像一般的汉族女子那样遭受裹脚之痛,一双天足使她更像男人,加之小时候走惯了山路,一夜赶几十里不在话下;也多亏了元宵夜,为营造天下荡平、官民同乐的升平景象,这座饱受战火蹂躏的边陲重镇竟破例取消宵禁,城门洞开到子夜。
李嗣英就这么一路疯奔,步行累了雇车马,乘渡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往成都,只为了投奔心上人王戚。那么,这个前朝皇亲此刻处境如何?会拒绝她这个叛将的妹妹吗?前方,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待自己呢?她遥望远处隐隐的成都城,竟有些胆怯不安。
实际情形果然应了她的担忧,王戚被安排做了守城门的小卒,在紧挨城墙的角落搭个草屋蜗居。李嗣英进了城,开口一问,就问到了他的下落,不过守城官兵指点王戚住的地方时,对这个陌生访客充满好奇和警觉,连声问她是什么人,她答是他的同窗好友。
她迈向那座草屋时,心扑扑乱跳,呼吸紧张,以至于身旁一串咳嗽都吓了自己一跳。转脸,一个葛巾布衫、形容消瘦的男子弯着腰,正挥动一把长扫帚打扫城墙下的路面,那布衫打了好些歪歪斜斜线脚粗糙的补丁,却大体干净整洁,看得出主人在努力把它穿周正;葛巾戴得低低的,压住眉毛,似乎又在想极力遮掩什么。
随着一下一下吃力挥帚,他忍不住气喘,停歇,手抚胸口咳嗽,好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看样子又分明年纪不大——天,他的样子这么熟悉!
脑子就这么短暂一闪,李嗣英认出了他——王戚!她哭喊着奔过去。对方更是大吃一惊,凝视她,半天没有回过神。
她说:“我们屋里说话。”扔下扫帚,拉着他往草屋去。
草屋狭小幽暗,寒酸之极,除了一个木板拼接、铺满枯草的小床,一个缺了门的破橱子,一张破旧木桌和两把板凳,几乎没有别的东西。至于做饭的泥炉铁锅,活像个弃儿,缩在草屋外面的檐下。屋子里弥漫一股腥馊味,即使正月寒风呼呼灌进来,也吹荡不去。
一进屋,李嗣英先哭,惊呼两年没见王戚瘦脱了人形,怎么熬成这个样子。王戚慌忙摇手捂嘴地止住她哭,自己却又低声抽噎起来。得知她为投奔自己,颠簸了十多天,脚都磨出了血泡,他连连摇头:“糊涂啊!快快回去,不要逗留在这里!否则害了你自己不说,还连累了你的兄长!”
李嗣英说什么也不肯,双手抱住他,嘟囔:“要死要活我都认了,再不想回去,那个汉奸弟弟,我一想到就恶心。”
王戚咳呛:“天下男人不计其数,比我好的有的是,听我的话。”
李嗣英红肿眼,呜咽跺脚:“我们的缘分可是父王亲定的,人家这回千辛万苦,千里投奔,你却……呜呜呜……”
王戚伸出枯瘦的手,为她擦泪,手冰凉透骨,颤抖不已,他话音也带了语重心长的颤音:“听话,我,一个差点灭门的朝廷钦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何况眼下时时受人管制,贫穷劳苦,毫无自由,更,更加上……咳咳咳……”
他再次咳嗽起来,手摁在胸口上,满脸蜡黄扭曲。李嗣英急忙从桌案上的破瓷壶里倒了一碗水,打算给他压压喉咙,却发现是冰冷的,就想出门烧水。王戚制止:“算了,哎,不忙不忙,我这病你也看得出,痨疾,好不了了,如何跟你过得了平常日子?”
李嗣英含泪道:“我不在乎,不嫌,我陪你治病,我们这么年轻,会好起来的。”
王戚看着她,嘴巴乱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红晕渐渐驱散了脸上的灰黄,不一会整张脸火烧火燎,连呼吸也灼热了,眼睛也染红了,像个醉酒者神思恍惚,身形摇晃。李嗣英扶住他,摸到满把黏糊糊的热汗。
王戚结结巴巴说:“我,我不行了,我站不住!”由李嗣英搀着,扑到铺满稻草的板床上。
想不到李嗣英的突然出现,让这个病人急火攻心,大悲大恸,一时间瘫倒了。
几个守城士兵出现在门外,警惕地窥望屋里的动静,见里面有人,问为何大白天丢下扫帚躲屋里歇息。李嗣英说他病了。
一个士兵龇牙冷笑:“病了?病了就可以把扫帚丢在官道上,跑屋里鬼鬼祟祟?”迈进来,一把拖起王戚,喝令上工劳作。
李嗣英拉住士兵,哭求放过王戚,他实在是病得不行,她愿意代劳。士兵乜斜眼睛看她,再次喝问她究竟是什么人、跑到钦犯的屋里想干什么,还手臂一甩,差点碰到她柔软起伏的胸脯。
李嗣英慌忙解释她素来向往四川深厚文脉,这次千里迢迢赶来,主要是想寻访蜀国遗迹,到著名的文翁石室拜师学习,顺便看望昔日的同窗。
士兵吁了口气,似乎疑问稍稍纾解:“那你来巧了,文翁石室早些时候还是瓦砾场,前年刚恢复,现在是崭新的成都府学。”
李嗣英连连抱拳致礼。
士兵说:“看你这副清俊模样,八成是秀才吧?秀才扫马路有辱斯文,上头要是知道,我们担待不起。”
李嗣英指指自己的褐色布衫,苦笑:“看我这身衣服,唉,寒窗十二载,连个秀才青衿都没能混上,还是个小童生,这正是我不辞辛苦前来贵地访求名师的原因。”
士兵说:“既然这样,那你得知道从中和门的江桥到往西到原来的延秋门,沿城墙五里路都得扫干净!”
转脸看看躺在呻吟的王戚,皱眉:“姑且饶你一回,要是发现有偷懒和不法行径,别说我没提醒,哼!”
李嗣英给王戚烧了一壶开水,兑上凉的,扶起他喂了两口。王戚病症稍缓,要挣扎起来扫地。李嗣英说既然已经准许我代劳,你就好好歇息,我顺便看看哪里有药店,你这病得吃药。
扫了半天街,李嗣英累得腰酸背痛,只想躺倒歇气,转念病重的王戚无人照料,只得又找菜场买了些蔬果鱼肉,问了药店的位置,咬牙回来,风风火火做好饭菜,服侍王戚吃。
王戚感叹这一顿是两年来最丰盛的美餐,李嗣英表示那就天天给他做,不信不能康复!
王戚双手捶打床沿,叫:“我有何德何能,配享你的伺候!还让你劳筋伤骨,代我这个大男人扫街。我有愧啊,我根本不配!”
“快别这么讲,我们可是青梅竹马,患难相交,能够相守在一起,是上天的意思,父王的遗命,想我父亲在天英灵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王戚吃着饭,讷讷无语。
这一夜他们就在草屋的小床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骈首抵脚相拥而眠。
第二天,李嗣英继续代王戚扫街,到中午,请来一个老郎中给王戚看病开方,又去抓药、熬药,喂王戚喝下。这一夜他不怎么咳了,脸色也好看些,还露出笑容。
就在她以为他们能这么平平淡淡相守下去时,意外发生了,凄风苦雨从此掀起,浸透肌肤,熬炼魂骨,她从此走上决绝之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