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程自远低头不语,表情愤懑,介绍人伸手,轻轻抚拍他的脊背,劝:“你是我教过的好学生,我当然是为你着想的,这女孩不适合你,算了,你看开点,要不然我也很难过的……”
介绍人的话都接近语重心长了,还带着担忧、歉疚和乞求。程自远没法不听,没法不答应。他点点头:“放心,我不会怎么样的,你应该了解我。”
介绍人舒口气,转忧为喜:“可不是嘛,你当年学习那么苦,经历那么多挫折,都挺住了,高考表现优秀。这点情路坎坷算什么!”
说得程自远都想哭。
介绍人却意犹未尽,目光一闪,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到处有异性,我替你介绍更合适的,财政局一个女孩,爸爸是乡长,条件也不错……”
程自远摇手,结巴:“我,我不要考虑。”
介绍人又说:“还有,自来水公司的,妈妈做生意,家境富裕,只是比你大两岁,没关系。”
程自远连声婉辞,介绍人一脸遗憾。
两个月后,全县谷雨猜谜吟诗会,程自远被学校叫去参加,因为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他在那里吟了一首自己写的诗,表示要从苦闷中振作,放眼四海遨游天地。没想到竟激起一个坐在台下的女孩特别响亮的掌声。她两颊绯红,目光清亮,看他的眼神充满意味。
那女孩就是杨晖,谷雨聚会的承办方县文化局的会计,被单位派来搞聚会的联络接待。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她说她也向往“岂甘樊鸟鸣,要学云龙啸;一夕山河遍,千岁功名小”(程自远诗作里的句子)的洒脱劲,平生酷爱旅游,真想和志同道合的人踏遍山河遨游世界。
可是他们交往了一年多,却只游了本县和邻县几座山,今年暑假好不容易免费境外游,结果竟然因此一拍两散……
烛焰嗤啦摇曳,似发出惋惜的幽叹。
凝视程自远怅恨的表情,楚素眉也恨恨的:“县城小小局长,还是副的,连九品都够不上,竟然这么得势!那个开酒楼的商人,更是末流人物,怎么会让你一个天下状元这般憋屈!”
程自远一下又哭笑不得了,不过心情稍稍好了些,想跟她解释古今不同,转念实在费口舌,只得似笑非笑地嗯哼一声。
楚素眉嚯地直起身,握住程自远的手,目光炯炯:“我现在理解你回到过去的渴望了,等我们大丹炼成,逆转时空,你这个天下状元就可以直入朝堂,讨回公道,当翰林做公卿进内阁,到时候可就扬眉吐气名扬天下,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哪里用得着受这等末流小人的鸟气!”
程自远心头一振,他当然不是想到什么当翰林做公卿,而是进北大,当白领,股市房市未卜先知大赚特赚。那是何等的爽啊。
不过他还是做出谦逊的样子:“和你洗雪家仇国恨,收复明朝山河的大业相比,我这个扬眉吐气闹翻身的目标实在琐碎渺小,不值一提,惭愧惭愧。”
楚素眉却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口,面露悲戚,泪光闪烁,嘴里唏嘘不已。
程自远窘了,手挨着她柔软突起的小丘,想抽走觉得不妥,想更贴近又紧张。那胸脯一如她的手凉丝丝的,虽有呼吸起伏,却摸不到心跳。不过很快,在她柔婉的叙述中,那里扑扑跳起来,和自己的心同率。他知道那是自己心跳的回音,他们再次共鸣了。
伴随这心跳的同率,楚素眉面色潮红,表情生动,恍若生人。
她的话音也格外动情了:“这怎么会琐碎渺小呢?它是天地间第一等大事,与家仇国恨等量啊!人生在世,情字为天,世间的灵物都是因情而动,为情而感,无情无爱就和顽石枯木无异了。”
程自远心里一动,妈也,这女鬼怎么谈起情来了?还这么动容。盯着她,小心地问:“那么你呢?你难道也是因情而动,有情有爱?”
心同时在两个躯体内加速扑腾,共鸣的力量简直要把那死去的心起搏复苏。两双眼睛对望着,隐隐撞出了带电的火星。他看见自己在她眼睛里又渴望又担心的模样,心里叫:妈也,不会是因为眼前的活人吧?我怕担待不了啊,再说我是后来才出现的,而你已经行动了三百多年……
楚素眉一开口,他心里就一沉,可不,完全没他的事,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她心中的情,自己无论如何也给不了,做不到,而且比他的暗恋失恋要被悲壮几十倍。
楚素眉泪光盈盈,声音低婉:“是啊,我的未婚夫王戚,一别三百四十余年,我重返过去扭转时空,其实也是为了他,为了我们自己……”一颗泪珠溢出眼睑,缓缓滑落。
明永历帝朱由榔在昆明金蝉寺被勒死,噩耗传到中缅边境苦苦挣扎的晋王李定国军中,李定国大恸,旧伤新病齐发,心力交瘁,不久含恨去世。继承他的儿子,也就是李嗣英的兄长李嗣兴眼见大势已去,投降清朝,当上了云南都统。
李嗣兴眼见妹妹已经到了婚嫁年龄,要把她许配给汉奸王会的弟弟,李嗣英生死不从,原因一是她从小受父亲熏染,看重气节,对王会兄弟的叛国害君勾当十分鄙视,二是她随父亲辗转滇缅边境时,对将官王戚很有好感,一向深爱女儿的父亲便有意撮合,让彼此留下了定情之物。
李嗣兴得知妹妹的心思,很懊恼,说王戚是前朝永历帝的丈人王维恭的侄子,而王维恭的儿子即王戚的表哥,是和永历同时被勒死在金蝉寺的三人之一,本朝杀无赦的重大钦犯,王戚本人也是朝廷钦犯,虽然蒙恩赦免死罪,却仍被押到成都交地方官看管。现在做哥哥的好不容易顺应时势,投诚本朝受到优待,避免了血光之灾灭族之祸,做妹妹的却要嫁给这样一个犯人,岂不是飞蛾投火?这不但于家门无益,而且很可能给朝廷留下联络旧部,欲谋反叛的危险印象。
李嗣英讥嘲哥哥胆小怯弱,毫无父亲的风范,这一来不但坐实了汉奸骂名,而且也违背了父亲订下的婚约,于国事家事、大事小事都没有信义,冷血无情。李嗣兴叹气摇头,说你不懂,像我们这种人家,国事家事大事小事从来都是一体相连的,牵一发动全身,现在刚刚投诚,更要如履薄冰,小心自保,千万不可莽撞行事,招惹祸害。
李嗣英很不屑,暗地里准备好金银细软衣帽鞋袜,元宵节的夜晚,借口上街看花灯,和仆从出了门,又借口上茅厕,躲到黑暗无人处换上男人的装束,混在城外涌来赏灯、耍灯的队伍里,逃出了昆明城。
就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身影孤单地沉入漫漫寒夜,她究竟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天上明月也为她悬着一颗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