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黄家堡,久无人住的荒屋,要是有人在旁边目睹那一人一鬼的进餐和交谈,一定会大觉惊怖。
就是那个男的,程自远,听到楚素眉说她所借的躯壳和墓穴里至今躺着的女尸是一个整体,两者存亡相连时,心里也瘆得慌,问她为什么不借一副活人的躯壳,合适的尸体难找,合适的人满街都是。
楚素眉沉下脸,说:“那等于毒害生灵,我不是吴应麒、王会那种恶灵,我是大明晋王之女,忠臣之后,烈女之魂,怎么能干这样的勾当!”说着说着话音颤抖,神情激愤,竟嚯地立起,拽住程自远的衣领。那一刻,她又变出僵白面目,两眼放出幽冷的光芒。
程自远有点慌神,举手求饶。
楚素眉推开他,颓然而坐,面有凄色。
程自远换了关切的口气,似要弥补歉意:“你吃不惯人间食物,那平时吃些什么呢?”
楚素眉面色缓和,望一眼男子,红晕渐渐回到了脸上:“冷食啊,像祭奠的食物,都是要等冷了,消了阳火,阴魂们才会安心吃的。”
程自远看着满桌饭菜,微露责意:“既然这样,干嘛还要弄这么一大桌?浪费。”
楚素眉瞪了他一眼,嗔怪:“好个不识人心的,我可是为了给你加营养!”
“这我知道,可这么多吃不了,你也得等凉了再吃嘛,何苦。”
楚素眉鼻子窸窣,眼圈发红,嘀咕:“人家……人家还不是想陪你吃,多少年了,没有过今夜这样的氛围,多像一个家啊……”
男子慌忙站起,抓住她的手:“我错怪了,错怪了,哎,你这么重情重义,叫我怎么说好。”一边说,一边眼里也闪出了潮红。
晚饭吃过,程自远抢着收拾碗筷。剩下的菜不少,饭也一大碗,程自远想到楚素眉刚才吃得不多,叮嘱她等摊凉了再吃,还不自觉地把饭菜摆齐整。楚素眉头趴桌面,含笑看他忙碌,嗯嗯应答他的叮嘱。那景象,活脱脱平凡夫妻的日常一幕。
待他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却是心里一悚——趴在桌面的楚素眉,在昏黄的烛光里像极了一幅遗像,正含笑看着他和桌上摆放齐整的碗筷盆钵,等待那里面的祭食“消了阳火”再安心尚飨。这是怎样一种祭奠?
他小心踱过去,叫:“哎,你别这样呆呆地笑,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的,怪吓人。”
楚素眉仿佛没听见,仍趴着,笑。真的是一眨不眨,一动不动!
程自远愣住,抬手冲她的眼睛晃。还是一眨不眨。程自远心里咯噔一下。
一点点挪近,再挪近。楚素眉是扁平的,面部会反射烛光。吸口气,猛地伸手一摸,妈呀,真是一幅像——遗像!
程自远身子一软,差点瘫倒。他两手扶住桌沿,面对这突然变成遗像的女子,莫名地惶恐起来,嘴里喃喃:“这,这怎么回事啊?谁把你变成这副模样?莫非……你本来就是这副模样?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倒退两步,扫视周围,荒败小屋幽寂空荡,屋外夜色阴沉;风穿过院子,摇动荒草,如阴影踏步而来,进了屋子,却消失无形,唯在烛焰上跳几跳,在窗户、布帘、纸屑之类东西上窸窸窣窣地飘移。
楚素眉和这风的形影一样,不见了。她化灭了么?还原为遗像了么?
程自远全身发冷,汗毛竖起。战战兢兢抓过那遗像,反复端详,真的是冷冰冰的全彩平面之物,上面经烛光一照,显出一行题字:“亡姐黄母楚孺人讳素眉遗像”。这是他熟悉的文字。
一阵悲伤穿过惊怖,漫上心头。他抱着遗像,止不住呜咽起来,嘴里嘟囔:“李嗣英啊李嗣英,你究竟怎么了?你的躯壳楚素眉又死了一次么?你自己也化灭了么?我们刚才还是好好的,难不成那是——幻象?”
他使劲掐捏自己的脖子、耳朵,疼痛扎心,浑身激灵,他还在这座小屋里,怀抱遗像,孤孤单单。没错,现在才是现实!
泪水哗地流下来。他颤抖,抹泪,轻呼:“怎么会这样呢?说好了这儿像家一样,说好了跟你炼大丹,改变命运,说好了由你引路回到过去,你怎么能自己先消失呢?你不守信用,你让我伤心,你让我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手里的遗像跟着抖,哗啷哗啷。抖着抖着,那遗像拉长了,卷起来,是两只枯白的手臂,凉丝丝地抱住了伤心抽泣的程自远。笑声在小屋里空旷回荡——
“哈哈哈,呆状元!小可怜!”
楚素眉从遗像里显形,把他住了。一人一鬼竟是相拥在烛光里。
程自远挣脱开,转悲为怒,骂:“促狭鬼,骗人!害得我好难过。”
楚素眉深深地对他鞠了一躬:“失敬失敬,本想用幻术,逗逗你,想不到让你这么动情,我误会你了,再不敢了,君子不计小人过。”
温言软语把程自远一腔恼火堵住了,剩下袅袅余烟无法宣泄,化成一串侥幸的感叹:“还好是幻术,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楚素眉两手攀住他的肩膀,莞尔一笑:“当然是幻术,只能是幻术,要不然岂不白担了天下女杰之名?不过你的没看出,成就了我的看出——”
“你看出什么了?”
楚素眉戳一戳他的心,笑:“这里,很动情啊。”
程自远心里一动,感觉痒痒的,麻麻的,莫名的紧张再次抓揉他的神经。那一戳是盗墓贼逼近的挖掘。宝藏就在底下,隔着薄薄的土皮。看那盗墓贼的神情,明明在说:我全知道了,勘探确切了,你还装什么呢?
既然这样,就等着她来挖吧,总不能他一个上天无术下地无门、此生短暂死后不知能不能聚魂的大活人,去求一个法术高强的百年女鬼吧?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挖掘却停止了,透出一种此宝非彼宝的遗憾:“可惜我身为阴魂,没有你这种心哦,就是有,也是僵冷的。”
这是什么话?程自远心情一沉,睁眼,怏怏地坐下,望着烛光不语。
楚素眉凑过来,打量他,面容越发柔和了,荡出红晕,悄声问:“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
程自远摇头。
楚素眉扫视周围,面目骤然恐怖,头发竖立,血红的光射向幽邃的夜空。扫了一圈,才又舒口气,转过脸,再次凝望发愣的程自远。手碰碰他。
“哎,大状元,长夜漫漫难熬,你倒是跟我说点什么。”她央求。
程自远看她,一副了无情绪的样子。
楚素眉挪近,眨眨眼:“记得你跟我讲过,你回到过去,是为了洗雪冤枉,讨回状元公道,此外还有没有别的理想呢?说说看嘛。”
程自远苦笑:“这一个理想能实现就够了。”
“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想法么?总有些遗憾未了吧?”
程自远略微一愣。
楚素眉紧追不舍:“肯定有别的遗憾,对吧?人生难免的,说说看,除了科举蒙冤,还有什么让你窝心难忘的恨事。”
楚素眉满怀好奇地盯着他。从她红光闪烁的眸子里,他看见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