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堡荒败的瓦屋里,楚素眉说到自己连冥钞都没有用过,程自远感到疑惑,正要张口问,楚素眉凝望门外院子黑黢黢摇晃的杂草荆棘,泪光闪烁,声音哽咽:
“三百多年了,我的坟墓早就湮没在矛龙山的荒草里,亲人死散,香火断绝,从来就没有谁为我祭扫过,给我送过冥钞,可怜我孤魂飘荡,无依无靠,纵然如此,何曾动过偷窃的歪念!”
程自远赶紧赔礼:“错怪了错怪了,你不愧天下女杰,做鬼也是有品性有大志,就凭这点,你放心,我回国就去矛龙山查找你的坟墓,年年祭扫,烧纸钱,纸钱上写好你的名字,确保递送无误。”
楚素眉眼里的潮红溢出来,闪两行晶莹的光,整个脸随之明艳了,身子袅袅娜娜立起,挪到程自远跟前,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许诺,真是暖心!程君有情有义,叫我无以为报!”
程自远连忙摇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坐坐,——刚才我们说到哪了?你连冥钞都没有,那……”说着低头掏起了口袋。
楚素眉伸手拦挡:“不劳程君破费,阴间冥钞难得,阳间钞票却有,我在顺天观修炼,分得了少许香火钱,矛龙师傅也送过我一点金银,日常开销稍可对付。”
程自远哦哦点头,想了想,又皱眉:“你现在这个样子,没有收入,坐吃山空,也不是长远之计,将来倒不如随我回国,我做老师,有收入,又是单身,可以养你,只是穷了点,粗茶淡饭,望你担待。”
楚素眉凝望他,脸上红霞荡漾,泪光汹涌,笑容却从中透出来,带着抽泣的润泽,感动的战栗:“程君,真不枉与你相识一场!”又是深深一拜。
“看来你是答应了,哈哈,还是接过我的钱吧,我堂堂大男人,不能吃你的软饭。”程自远再次掏口袋。
楚素眉摁住他:“我哪里就答应你了?我们相识一场,只为成就大业啊!抓住元凶,修炼大丹,扭转时空,恢复华夏,很可能就在这个夏天!到时候你我彻底改变命运,什么粗茶淡饭坐吃山空,嘿嘿,只怕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金山银山任由花销呢。”说到后头,两手捏拳,满脸红霞闪耀出激动的光芒。
程自远心里也是一动,想是啊,差点把这个忘了,要是自己能回到七年前,名校、学业、高薪、房产、股票,统统都有了;楚素眉呢,变回晋王千金,说不定封王拜侯,位极人臣,或者——极有可能——凭功业、身世、容貌,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因为再没有别的男人配得上这么功盖天下的女子了。
又转念,这一来,自己怎么办呢?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当皇帝的呀,那么他俩是不是从此各回自己的时空,永世不得再相见?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这酸涩蒸腾到眼眶里,是难言的憋堵和潮热。眼前的景象模糊了。
楚素眉却笑看他,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感奋,歪着脑袋道:“怎么样程状元,很向往吧?所以我们得在这儿养好伤,恢复体力,随时准备继续战斗。”
程自远却叹口气,怏怏嘟囔:“富贵荣华能怎样?金山银山又奈何?”
楚素眉神色一凝,诧异:“程君何出此言?你不是也向往回到从前,重整天下状元的威名么?这是多少男子汉大丈夫的理想!”
程自远苦笑摇头,张张嘴,那酸涩憋堵的滋味愈发缭乱心头,无从说起,只得鼻孔吟哼,似答非答。
楚素眉坐回去,定定地看他:“怎么了?程君好像不是很开心,究竟有什么心事?”
程自远摇手讷讷:“没没……”
“好,那就多吃菜!”楚素眉一边劝,一边又给他夹了块鱼。程自远闷闷地咀嚼,眼睛不看她。
楚素眉幽幽地说:“我能看出来,你的确不开心,有什么想法你要说哦。”
程自远摇头不语。
楚素眉突然半起身,提高嗓门:“难道因为两次受伤,怕了?后悔了?想退缩了?”
程自远神情肃然,激动道:“笑话,为了改变命运,我也是在所不惜!”
楚素眉拍掌笑:“那不就行了?你我同心同力,一定大功告成,没什么可怕的。”
这话是一股暖风,吹得程自远心头振奋,但接着又是那股酸涩涌上来,把融融暖意蒸发为闷热,把振奋消解成迷茫。忍不住脱口问:“那么,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楚素眉不解地眨眼。
程自远再次感觉万千情绪堵在心头,想开口,又觉得无从说起,看看手中的筷子,便索性一挥,当啷,敲向瓷碗,嘴里应着敲击的节律,低声吟哦起来: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楚素眉若有所悟:“李白的《长相思》啊,才和那个姓陈的老师分开一天,就这么煎熬么?可怜天下状元,要是将来一不小心,让皇上招驸马,可怎么好?”话语酸溜溜的,还带了点小小的讥嘲。
程自远唉了口气:“你不要拿我开涮了,我哪来那种命?再说皇帝招状元驸马也只是村言戏说,历史上只有唐朝郑颢一例而已,而且那郑状元还百般不情愿,是在皇帝命令和大臣逼迫下,毁了原先和范阳卢氏女子的婚约,娶了唐宣宗的万寿公主的,可见驸马没什么大不了……”
“程君真是饱读诗书学问渊博,难怪不为所动,原来有唐朝郑状元做榜样。”
程自远有点哭笑不得,摆手:“不扯不扯,这哪跟哪啊。”
楚素眉却好奇心大作,表情调皮,语气戏谑:“不过你的榜样到底还是毁了婚约,当了驸马。你到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可怎么好?”
程自远急了,叫:“没有万一,哎,想都别想!”
楚素眉叽咕笑,手伸过来,抚摸他的手,一股凉意滑过燥热的肌肤。
“莫急莫急,你到时候只管爽快答应就是,连婚约都不必毁了,因为昨晚我们逃出吴村,你我勾搭的事情十有八九已经暴露,你恐怕很难再全身返回,和那个女老师再续前缘了。”
楚素眉的话是一阵锐痛,划过程自远心头。真的吗?他在心里叫,陈娜,真的就此跟自己缘尽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