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程自远出门想去救遇险的司机,不料白衣少年再现,围住自己拍手歌吟。
程自远不能不感到惊诧:“你……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老师,是……是你们请我留下来的……”
白衣少年凝然不动,唯有衣衫随风飘拂,周围树草应声簌簌,似有无数脚步在聚集,在一点点靠拢自己。
程自远大叫一声,扭头往回跑。靠近祠堂,哗啦,又见好几个白衣少年站在门前,这回顾不上数数,不知道究竟有几个,只听见他们拍手而歌:
“山村静夜,睡梦舒爽。心中有鬼,才会惊慌!”
程自远心里叫:“糟了,他们一定知道我和楚素眉的事!”一慌,双手发软,拖把掉地,尖叫着扭头逃跑。
白衣少年前后左右跟随,一个个脚步飘忽,面目僵白,衣衫猎猎,似带起一股股呜咽的冷风。
在这冷风追逐的奔逃中,树木旋转,房舍摇晃,黑夜的世界变得越加模糊,整个山村好像正在消隐,唯有头上的繁星寂寂眨眼,从容俯瞰这变幻的大地,一副早已预料的样子。
整个景物都流动了起来,哗哗哗,水一样带走了什么,带来了什么,深黑,冰凉,无言……
一个激灵,程自远醒过神,浑身包裹在密集的潮湿中,这才恍悟自己慌不择路,竟一头跳进了池塘。
慢慢地,他感觉自己在下沉下沉,池水幽深无比,好像要把自己吞进某个空旷虚无的黑渊。
程自远奋力挣扎,向上,抵抗着这无形的压力,但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憋闷,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天,这是要把自己送到三百年前的吴村么?可是,这一回似乎不像前两回,怎么不像呢?他头脑昏胀,一时想不清。
身子底下涌上来一股暗流,微暖,像一只带着体温的手,托住程自远,把他一下一下地推向一个深黑狭长的水道。依旧是死灭一般的水中世界,但程自远感觉不那么恐惧了,甚至隐隐觉得这水道、这水流都有几分熟悉,——难道要第三次回到过去的吴村么?可是莲真明明说过,那可能是恶鬼怨魂驱遣山中荆棘蛇蝎,布下的虚幻之阵,不是真正的古老吴村。
这么一想,程自远就觉得眼前一阵刀光剑影,后背隐隐作痛,那是陈娜的痛,分明被诡异的剑砍伤,留下的却是蛇蝎毒虫咬过的伤痕……
他不想再置身那个凶煞怪异的古村,想出水,想去救人,或者回到祠堂,哪怕在岸上野地呆个通宵。
可是,看不见的水流无法违拗,前拉后推,俨然有无数力量聚在周身,齐齐地对付着自己。摸一摸,柔润无声,绵长不尽。这是什么力量啊。
渐渐地,前方出现一丝光线,周身的柔润跟着泛出五色斑斓的光波,并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灿烂。他又一次听到了那类似星空里奔逐的奇响,看到了一团团星云在水中翻涌。
没错,真的是又一次来临了。
当前方的明亮显出山洞的形状,身边的水慢慢浅至胸脯、腰、大腿时,程自远恍悟这次的不同——只有他孤身一人,且是昏昏胀胀不由自主游过来的。
山风一吹,浑身湿漉漉的他感到了彻骨的寂冷。放眼望去,天空满是血红霞光,那些不久前还密集闪烁的繁星大都不见了,只剩寥落几颗仿佛劫后余生者,眨动着惊悸的眼睛,等待这血色的最后淘洗。
大山——想来应该是阿鲁尔山——山脚,原先的茅草房、水车、板桥全都倒塌了,废墟上冒出几缕若有若无的烟。由眼前的沙滩到山脚的废墟,是越加蓬勃的枯藤老树萋萋野草,有的野草高到人的腰部,看上去久无人烟,十分凄凉。
程自远在荒草中小心摸索前行,隐隐地望见前方草堆里卧着倾塌的茅屋、土墙。
稍稍靠近,从倒塌的土墙下冒出小孩的哭泣声。
程自远心里一颤,想着上一次游到这里,被变幻不定的布娃娃和小孩反复纠缠,惹祸上身,很是犹豫。
正当惶惶然不知所措,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从土墙下挣扎出来,是个三四岁的幼儿,衣衫破烂污浊,脸上、身上血糊糊的,似乎缺了半个耳朵,一看见程自远,眼里布满恐惧,嘴巴歪瘪,越发响亮地嚎哭起来。
嚎哭声里,草丛瑟瑟摇动,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幼儿挣扎冒出,一个个衣衫破烂,或干脆赤身裸体;再细看,除了浑身污垢和伤痕,大都肢体残缺,有的手臂断了,有的腿脚受伤,有的面颊被削掉一块,伤口流血化脓,苍蝇叮咬飞舞,腥臭弥漫,令人目不忍睹。
程自远慌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挪,心里反复念叨:这不过是布娃娃变的,或者山间草木蛇蝎的疑阵,总之全是幻像幻像幻像……
他使劲掐自己,指望从梦里醒来,可是疼痛之后,眼前仍是漫漫荒野里无助的哭嚎,是扭动挣扎、哀哀乞怜的孩子。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脚下一阵窸窣,一个光头幼儿从草堆里摇晃爬起,两个下眼睑长了流脓的大烂疮,眼睛里浮满潮红的血丝,巴巴地看着程自远,突然两只沾血带泥的小手伸过来,抱住程自远的双腿,哭叫:
“爸爸,爸爸!”
于是满地幼儿纷纷朝程自远哭叫——“爸爸,爸爸!”身子拼命蠕动,爬了过来。
四面八方都在呜咽回应,草丛里、土墙下、枯树后……无数小脑袋、小身子冒了出来,个个身子脏污,肢体残缺,伤痕遍布或流血流脓,一边哭,一边手足并用,往程自远这边爬爬爬。
腾的一下,程自远头皮麻炸。
这时,十步开外一间半塌的土房里又响起簌簌声,一个白乎乎的身影从里面蠕动而出,起先并没有引起程自远特别注意,因为此刻周围有太多的类似响动和类似的身影,他几乎眼花缭乱。
但是很快,这身影显出了特别,它不哭嚎,而且又大又长,爬出土房,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竟然是个手拄拐棍的老妇人!
程自远大吃一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