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龙山上空,面对向自己拜服求教的李嗣英,矛龙感叹她志向不小,胜过他当天下教主的念头。他说他家乡即在此地,自己和先人的骨骸埋葬于此,故而修道之后,以家乡山名为号。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此地特别动荡不安,就时时飘游在周围,生怕祖坟遭毁。
因为恪守道祖天尊之训,不能干碍凡尘俗务,所以只能眼睁睁得看着清兵进剿,夔东十三家抗清队伍节节败退。
刚才他游荡到山腰处,陡然望见山林冒出紫烟,升到空中,竟然郁结成云,倾泻血雨,实在是前所未见。他还以为是哪一辈先人受到山上刀兵之气的惊扰,又或者因为连日来凶煞之气、阴魂之气骤聚,催发了地下祖灵,导致这般异象。
等到看见云雾里的李嗣英,感到莫名亲切,断定是从祖坟里冲出来的自家人,心里估计这是家里的第几代亲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呢。想不到却是个复仇心切的当代巾帼!
李嗣英高举双手,仰望矛龙,不断施礼,请求赐教。
矛龙笑道:“我还没问你是谁呢。”
李嗣英一字一顿:“大明晋王李公讳定国之李嗣英。”
矛龙瞪眼,叫:“什么?李定国是你父亲?”
李嗣英点头。
矛龙嘘叹:“我虽不问俗务,却也耳闻晋王英勇善战,鞠躬尽瘁,可敬可敬!忠烈之后,我更要尽心相助了,你随我去顺天观修炼吧,也算我们有缘一场。”
就这么,李嗣英被矛龙收为弟子,奔赴顺天观,开始了苦修。那轴夔东地形图也一直跟随她,成了刻骨铭心的纪念、苦修的动力,每一次拿出来浏览,她都会被地图上变成褐色的血斑刺痛,两目酸红,内心如火,整个身子于是紫红紫红的,仿佛要烧灼起来,把旧时的创痕破开,再次倾泻泼天的血雨。
矛龙见了叹息不已,劝她勿急勿躁,功夫练好了,从头收拾旧山河。
矛龙的苦修目标也带有报仇雪恨,重整山河的意味,不过报仇跟报仇是不一样的,他一心念叨的是七百多年前,同门丘处机依附权贵,把教门搞得媚俗不堪,有违先师王重阳的传统。
更不堪的是正一派天师张宗演,一个老滑头,坐享赵宋恩禄,却暗通忽必烈派到江南贵溪龙虎山天师府的使者王一清,面对王一清询问是否能够灭亡赵宋征服江南,这个张宗演假模假式念咒烧符一番,断言天意已决,二十年内大元必能一统天下。
王一清回去,把张宗演的话告诉了忽必烈,令忽必烈热血沸腾,不再犹豫,发起渡江灭宋战役,致使江南沉沦,血染崖山,多少百姓、豪杰死难。
事后,大家都说天师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实际上张宗演完全是在投机取巧,说忽必烈能灭亡赵宋,好歹都不会吃亏。假如灭亡不了,隔一条大江,忽必烈能拿他天师怎么样?说不定打了败仗,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他的预言准不准?
假如忽必烈真的灭亡了赵宋,一统天下,他张宗演不但证明自己有通天神灵,能代天预言,而且为蒙元立下大功,可让忽必烈及其子子孙孙敬畏有加。
所以,预言蒙元能灭亡赵宋是个万无一失的策略。
后来预言成真,忽必烈大喜过望,对张天师一派奉若神明,不但厚赐张宗演,推举他做江南教主,而且向上把自开山祖师张道陵以来的三十五代天师统统以官方名义追封了一遍,到了七百年前的元大德八年,蒙元王朝竟然册封张宗演的次子张与材为“正一教主”,统领全国道教各派,从此,南北各派都被划入“正一道”,连他小小茅山宗下面的矛龙支脉也不能例外,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教门支派的世袭掌门,靠投机取巧、傍依异族进位,摇身变成天下教主,矛龙觉得实在可笑、可气。他渴望洗刷这段不堪的历史,重整教门,恢复先师王重阳不附权贵、独立无碍的传统,做真正合格的天下教主。
可是,这番志向和李嗣英的复仇愿望南辕北辙。在最初几十年的修炼之后,很快闹出纠纷,特别是太上玄元教导他们不生不死之术后,一个要修炼它回到宋末元初,一个要回到明末清初,这就不免各怀心思,以至于其间李嗣英两度离开他。
但这幅夔东地形图却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师徒俩的共同维系,能稍稍纾解他们的争执。
矛龙常常指点地图,说:“这也是我的祖灵之地啊!即使化鬼成仙,每年清明冬至,我不免要到那里哭祭一番。”
李嗣英点头,心有所动,喃喃:“我也一样,大明英雄在那里殉国,我自己在那里肉身殒灭,伤心之地,没齿不能忘!”
实际上他俩的肉身至今都葬在那片染着血斑的地图指示的山林中,李嗣英是事后由顺天观第十一代道长明远派人安葬的,差不多算是入了矛龙家族的祖坟。这又不能不加深师徒两个的关系渊源,令他们情谊难舍。
听了楚素眉的讲述,顺真表情变幻,似惊似喜,嘴里喃喃:“矛龙祖坟的确在那里的山林里,你说的李嗣英倒没有留意过。”
中年男人细看地图,啧啧:“看样子很像人皮做的。”
程自远心里一抖,可不,透过莲花灯的光影,这地图深黄带血,整个一张人皮模样!
楚素眉说:“也可以这么说,夔东山岭就是大明英烈的血肉铸就的。”
小道士赶紧合掌嘟囔:“三清安镇,护佑众魂,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顺真哗的收卷地图,对楚素眉肃然道:“看来你的话的确像是真的,我会禀告师祖的,只是你不该半夜擅闯宫观,暗器伤人!”
楚素眉举手致礼,说:“今夜冒犯了,只因事急,受阻,迫不得已。”抬脚又要往里走。顺真再次伸手拦挡。
楚素眉惊疑瞪眼:“怎么?你还信不过?”
顺真咳嗽道:“实不相瞒,师祖此刻的确不在敝观,他老人家一百年多前班列金阙后,就不常驻此地,只是每逢月圆之夜,阴气最盛时,才会降临道场,以阴负之力试验大丹,无论成与不成,都只停留一两夜离开。”
楚素眉和程自远都大觉意外,叫:“哦?竟有这事?”
顺真徐徐点头。
楚素眉说:“可是,师傅一向不是这种贪慕仙位之徒啊,两百多年前,太上玄元曾经要提拔他去值守兜率宫,他都不为所动,这……这怎么可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