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真宽慰程自远,说吴村人对他是感激、信任的。程自远听了反而一惊——这话怎么和白衣少年——那个可怜的孤魂——一个口气?难道眼前这个吴村实际掌门人夜通鬼神,已经探知昨夜的话?
两眼迷惑地望向莲真,却见他表情略带歉疚,说:“昨天实在是不该怀疑程老师,我再次道歉。”
原来还是为昨天的事情,这……程自远脑子飞转,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莲真叹息:“吴村地方偏僻,条件不好,更有凶煞鬼怪出没,伤害老师,我也实在是担心之极,昨夜一夜没睡好,如果程老师后悔,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我让水明用摩托车送你出山,你看好不好?”
下逐客令?程自远略感不适,倒也不意外,这个民间道士绵里藏针啊,玩的什么鬼?
立刻摇手,道:“不不,凶煞鬼怪我已经见识了,没什么可怕,尤其那个白衣少年,可怜孤魂,对我挺和气,挺友好,孩子们都需要我,我……我怎么忍心离开……”
看看莲真沉吟不语,他咬牙继续:“再说这地方虽然条件有限,却不比我那个琴城一中的破宿舍差,甚至更好,每天照顾孩子,生活简单,还有人帮忙烧饭洗衣,嗯,这么说反过来我还得感谢你们。”
他说的大抵是实话,一出口却满腹憋屈,满嘴酸涩:在琴城一中教书三年,收入微薄,几乎没有存下什么积蓄,靠着前前女友的父亲是县教育副局长这层关系,前年校办主任偷偷塞给他一间筒子楼单身宿舍的钥匙,这才在县城有了个安身之地,让多少同事嫉妒。
和那个女友吹掉之后,校办主任竟当他的面跌足叹气,说那间宿舍原本是要分给另一个新调来的优秀班主任的,后悔让他捷足先登了。
十几平米的窄小阴潮、油污遍地、老鼠蟑螂乱跑的破宿舍,竟来得这么坎坷曲折!
买商品房?首付都不知道何年何月凑得齐。因为这些原因,他和前女友杨晖的交往磕磕绊绊,经常不被待见。
所有的不幸,归根结底,都是七年前高考错估考分、错填志愿引起的!
现在,在异国,在吴村,命运露出了改变的希望,尽管这希望看上去很微弱,如同早上四点钟的晨光,但总归是有了盼头。此时此刻,离开这个希望之地?天,怎么能善罢甘休!
莲真吁了口气,眼里的光芒越发柔和了,关切的神情一如既往,带了客气和歉意,举手致礼,说:“不敢不敢,老师分明是来帮助我们的,这么高看鄙村,实在感激不尽,既然愿意留下,那就委屈了,以后还望多担待。”
白天无话。仍是吴小勤和孙留香照看孩子,他休息,约好晚上他值夜。
到晚上,孙留香还想陪程自远值班,说白天的话她都听见了,程老师是为她舍不得离开吧。那只热烘烘的手伴着带香皂的体气,伸了过来。这一回她好像真的有点动火,十个手指在他皮肤上挠来挠去,嘴巴噘起,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蓓蕾,慢慢靠向他的面颊。
程自远慌忙躲开,气吁吁道:“孩子,有孩子……”
孙留香面露娇嗔,嘀咕:“那我在这里等嘛,等他们睡去。”
程自远说:“那个厨师怕是在外面等你吧?别让他等急了。”
孙留香抿嘴笑,道:“怎么?你吃醋了?”
程自远苦笑:“哪里的话,我犯得着嘛,你快走,别胡思乱想。”
孙留香跺脚道:“人家是看到你真心留下,佩服加……加向往嘛,那个死鬼你知道的,女里女气,没你帅,这些天又去乡里开会,不缠我,一心想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跟程老师一比……哎,没得比!”
程自远摇手说:“不要这么比,人各有优长,他还是一村之长呢。”
孙留香撇嘴:“什么村长不村长,不就是莲真抬举得这样,就是嘴巴会说,会讨好人,愿意到处跑腿。”
“这也是长处嘛,”程自远说,“人不可求全责备。”心里却骂自己:扯什么呀,为这一对显然是不正当关系的男女撮合?
“可那一来,吴村人不高兴了,莲真也不赞同,哎,我成夹心饼了,只能到这里多帮忙,将功补过,缓解他的压力,”孙留香面色沉重,语含委屈,“那个死鬼偏又不听我劝,不念我好,让我总觉得不安心,怕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程自远说:“是啊,何止是不高兴、不赞同、不安心,你们这样无名无份待在一起,说不定哪天闹出祸害来。”
他想举出眼下电视里火热的情感节目,比如《情动八点》、《金牌调解》、《都市情缘》之类,里面充斥了婚姻出轨的啼哭打闹,一转念,这是在方外之国呢,这里的人恐怕对那些电视节目闻所未闻。
没想到孙留香却是扑哧一笑,说:“什么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吴村再封闭偏远,男女之间那点事还是看得开的,哎,我压根说的不是那事。”
程自远惊诧地问:“那你说的是什么事?”
孙留香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半笑不笑:“这你别管,跟你没关,哎呀我说程老师,你可是个清纯赤子,我这个老身真怕污了你,好好,就当玩笑了。”
再次送她出门,厨师不在,两人都犹豫了一下。孙留香回绝了递过来的手电筒,笑说:“假心假意,有心你就送我回去啊。”
程自远说:“那好,我跟吴小勤招呼一下。”要转身,孙留香说:“算了,我活该孤孤单单。”一个人离开。
程自远心里五味杂陈,不过还是长喘一口气。
今夜,他没有比任何时候更渴望一个人呆在育儿室。白天的怀疑、逐客让他感到了紧迫,屈指算算,暑假剩下一个半月,他不知道这个时间够不够。
夜,孩子们呼呼沉睡,鼾声轻荡。程自远掏出怀中的发丝。这发丝自打两天前的早上收拢后,缩成原先的一小团,仍旧发凉,有点沉。两天不见它的主人,居然有点想念了。
不等用力扯,门外夜风穿堂,沙沙碎响,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影子蹑足而行。
程自远起身,贴住房门屏息静听,那股风携着沙石飞鸣,一路窗框吱嘎摇晃,渐渐近了,停住,隔着门板,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腥香气息。
发丝得到感应,缠绕他的手臂,泛出凉意。
没错,是她。
程自远回头扫看一圈黑寂的育儿室,不待那女鬼敲门,嚯地打开。
门口竟响起短促的惊叫——“呃”,一个黑影倒退两步,血红的眼睛露出惊慌之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