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素眉拉上程自远,要飞遁到三百多年前的吴村——那时应该叫马村,亲睹两个元凶逃入孤儿院的情景。他俩飞进了浓稠而窒闷的黑暗里,连说话声都像裹着水泡,甚是怪异。
程自远心下惶恐,忍不住惊呼出了什么事。
楚素眉张口,那声音也像是一串水泡,迟缓而飘忽。程自远凝神听,勉强听清:“刚才我们是三百年两千里,时间和空间都很浩大,物象分布其上,可以从容铺展,让我们俯瞰,现在我们要回到三百年前,空间却是原地一点,时空不相称,时间密密麻麻压缩而来,当然就感觉稠密不堪,备受挤压,什么也没发看清了。”
程自远大觉不可思议,心里叫:妈呀,敢情这憋堵自己的,是三百年时间啊。仍是半信半疑,忍不住问:“什么也看不见的,你怎么遁回去啊?”
楚素眉笑:“这你不必担心,三百多年,足以让我从容定位……”
正说着,前方透出一片模糊光亮,仿佛一道帘幕缓缓拉开,却还是跟刚才无甚区别的繁密星空。星空下,成片的瓦屋显出高低错落的轮廓,犹如一道道满腹心事的黑影。远远地不时回荡一两声零星狗吠。
突然,两道白光从天际流星般飞来,渐渐靠近了这片瓦屋。白光越来越大,看得出是两个男子形状,一个披甲戴盔圆头大脑皮肤白皱,唇上只留一弯小胡茬;另一个红袍纱帽,小白脸长胡须。
两个男子的面目程自远有点熟悉,细想,果然五官神态很像金蝉寺勒杀永历的吴应麒和缅甸骗永历渡江的王会,只是模样更老些。
那披甲戴盔的男子气喘吁吁的,对红袍纱帽男子说:“好了,这里就是我吴家地盘,从此我们隐居起来,什么也别想了。”
红袍纱帽男子略一愣,嘟囔:“行么?万一那些满清厉鬼、明军阴魂发现了,打过来,怎么办?”
披甲戴盔男子唉了声,说:“躲得一时是一时,这个方外之地,想来总比我们先前躲过的那几个地方难找些吧?”
红袍纱帽男子点点头,说:“只能这样了。”眯眼细看那排瓦屋,嘀咕:“找哪户人家呢?”
披甲戴盔男子在瓦屋上来回飘了两圈,指点其中一座最宽敞气派的,说:“看,上面还有牌匾,是什么——慈幼堂——这名字,十有八九是孤儿院之类,唉,事到如今,我们孤魂野鬼也就像人间的孤儿了,到里面去再合适不过。”
红袍纱帽男子说:“好吧,那就事不宜迟。”
两个身影呼啦一下,化作两团黑紫的浓烟,坠向慈幼堂瓦顶,激起两串紫红的火光,而后恢复黑寂,连远远的狗吠都停止了,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楚素眉俯瞰眼底的这一切,咬牙切齿,双手捏拳,齿缝间不断传出怅恨的低语:“唉唉,老贼!我要是……我要是能回去,砸开这该死的屋顶也好!”
说着竟又要往下冲。
下方,时空罩似乎得到感应,刺啦作响,亮出笼罩四野茫茫无际的红色网线,仿佛烧红的电炉丝,把他俩的眼睛都刺痛了。
程自远赶紧拖住她,往上提,嘴里喊:“当心!回去吧!”
楚素眉回头看他,问:“这回你相信了吧?”
程自远望一眼黑黢黢的慈幼堂,它的北面是屏风似的大山,星光下山体的层层褶皱隐约可见,山顶是倒卧的金钟形状,——没错,这就是都庞山。
记忆中,这座慈幼堂却是没有的,想来多年前已被开发商拆掉了,连它刻有名字的基石现在都被移到了祠堂外面,仿佛一座墓碑。
所有的信息,能感知到的,都对上了号。程自远嗯嗯点头。
一人一鬼返身,重新飘进稠密窒闷的黑暗里,好一阵,夜空再现,寂静的吴村祠堂遥遥在望。
总算回来了,程自远松了口气,就要加速奔向祠堂大门。楚素眉拦住,说:“程君,我来找你,可是请求帮忙的,万望答应。”
程自远头皮顿时一麻,皱眉说:“连你这么有法力的人——哦不,鬼——都没办法,我一个肉体凡胎怎么帮得了你?”
“这就是我今夜要叮嘱的地方,”楚素眉话音柔和了,两眼闪出期待,“你身为老师,大受莲真信赖,胡姥姥也对你无可置疑,你可以从容观察这十二个小孩,但凡真正灵肉合一的人,血肉浑然天成,感官敏捷,表情自然,不像我这样的借体还阳者,终是隔了一重,那么那两个元凶也是一样,表情迟钝,灵肉不一,夜半容易惊醒……”
“你说的这些很笼统!”程自远打断她,脑子麻疼。
“听我说完,还有,他们是携带带血的兵器逃去的,你可好好查找,这十二个小孩当中,必有早熟好动,散发血腥味、汗臭味的,其中那个叫什么……虎头虎脑的家伙,疑点最大,你帮我查仔细,拜托拜托!”楚素眉再次拱手致意。
程自远心里铿的一下,妈也,她怀疑小虎头?他很想说出小虎头的名字,并告诉她眼下这个小孩不在吴村,转念又想,这一来不是等于帮她明确了下手目标?罢罢,眼下还不能说。
“可,这,这终究还是不明确……”他做出满面愁苦的样子。
楚素眉登时变脸,怒道:“这还不明确?你明明故意推脱,不肯相助,是不是被那吴贼的后人收买了?为小利忘大义,贪小名辞大业,我鄙视你!”
程自远举手结巴:“不不,你误会……”
楚素眉冷笑:“哼哼,我可告诉我,我这样做恰恰是出于仁义之心,不然——”话音陡地打住,一手高擎,只听嗖的一声长啸,尖长的指甲再度伸长数寸,如一把把尖刀,映耀星光散发寒气,两个眼睛同时冒出血红的光。
“不然,我宁可错杀另外十个!”楚素眉狠声道。
程自远吓一跳,差点从半空摔倒,心想完了完了,何苦跟这个女鬼过不去,嘴里颤声说:“不可不可!我,哎,我答应你答应你……”
楚素眉一把拉住他,嘴角撇一丝得意的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程自远愕然看她。
“因为大家其实都想回到过去,改变时空。”楚素眉幽幽道。
我的妈呀,难道……这女鬼看出了我刚才的想法吗?程自远心里叫,嘴巴却嘟囔:“这,这太不可思议,我不敢想象……”
一出口却又后悔——这不是抬高她的价码吗?她只怕更嘚瑟了。
楚素眉却恢复了僵木的表情,口气冷静,一字一顿:
“我们合作,你只需找出那两个元凶,告诉我,助我完成复仇大业,我会教你遁空法、不生不死术,你也可以回到过去,改变自己,扭转命运,你我都大大受益,何乐不为?”
楚素眉话语柔和,情真意切,两只手在他手上搓揉,传给他一阵酥痒的快感。
威胁之后,再来这么一招,无异于走投无路中指点迷津,窒息时开启窗门。程自远嗯嗯应答。
轻轻飘落,眼前恰是吴村祠堂大门。楚素眉手指点了点,一声“开”,大门吱呀洞开。程自远看得惊诧不已,额头冒出凉汗,在对方“你回去吧”的吩咐里,到底忍不住,问:
“那么你……住哪里?”
“我身在鬼域,没有定所。”
“我好几次追你,发现你消失在后厨,那遗像灵牌,还有傩面……”
楚素眉挥挥手道:“遗像灵牌是我以前的寄灵之所,原本放在黄家堡楚素眉家已经荒败的老屋里,我白天累了,脱去躯壳,在上面歇息,不知怎么竟被胡姥姥寻来,放在后厨要挟我,却不拿去毁坏,任我出没,到后来莲真叫人烧掉遗像灵牌,我哪里还有居所。”
“那么,那个傩面……”
“我断不会藏在那里!”她说,“所幸既在鬼域,日夜皆可化形,不必常住某处,这个问题你不必追究。”
突然想起那个梅花形血痕,程自远脸颊隐隐作痛,问:“那么,上次夜里,你化身黑鸟,在我脸上啄下梅花形血痕……”
“什么?梅花形血痕?”楚素眉惊道。
“对呀,我追你追到后厨门外,你不见了,一直奇怪闪光的黑鸟飞出……”
“不,那不是我,我不知道,”楚素眉激动道,“我要跟你合作,怎么会害你?”
“可是我明明被啄了一口,那血痕梅花形状,令我高烧无力一整天。”程自远声音提高了,很是气恼。
“血痕是梅花形?”楚素眉轻声念叨,低头,皱眉,“难道是矛龙师傅另派弟子出动了?”
“另派弟子?”程自远大觉惊异。
“我只是猜测,这梅花形血痕,是一种带蛊毒的飞镖,出自七百年前的宋元之际……哎,不说了,我没有证据。”楚素眉双眉紧皱,目放冷光,一副沉思的样子,丝丝雾气从她白裸的身子冒出,乍看去似乎有无数的思绪在奔腾。
程自远满心惶然,还想问下去,却见楚素眉一咬牙,一把揪住烧焦的头发,用力扯断,扭脸向他道:
“看来此地已被多派盯上,凶险莫测,我现在身上也没有别的利器可以保护你,这撮头发你留着,紧急时,或需要和我联络时,就扯动它,我会感应到的,切切!”
程自远接过头发,顿觉又凉又沉,好像一把黑冰。他扯了扯,“哎哟!”楚素眉立刻摸着脑袋叫,“怎么回事?有事才能扯!”见程自远发愣,喝令:“收好!切莫弄丢!”
程自远讷讷收好,与她告辞,刚迈进祠堂门,吱嘎,门自动合上,门闩也自动杠上。透过门缝,只见楚素眉一挥手,化一缕紫烟,倏的消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