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远急急出门,孙留香跟在后头。奔到隔壁育儿室,只见门开着,幽暗中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正在厮打,哗啦,有什么东西被碰翻,碎落在地。
程自远急忙开灯。厮打者,一个黑衣傩神,一个白衣少年。见有人来,白衣少年捂住脸,大叫:“瓷碗有毒,阴鬼可恶,老师当心!”
这叫声很熟悉,——浩浩?
程自远正要发问,白衣少年对他拱拱手,夺门而去。
程自远看看白衣少年远去的身影,看看眼前的黑衣傩神,心里顿感惶恐。孙留香喘着粗气,紧抓程自远的衣袖,比他还害怕。
程自远一边倒退,一边颤声警告黑衣傩神:“你别乱来,这里都是无辜小孩!”手向后划拉,摸到那根半截拖把,心里发出绝望的呻吟。
黑衣傩神却不慌不忙,站着,摘下面具。竟是胡姥姥!
程自远手操拖把,惊疑地长长哦了声。
胡姥姥气呼呼说:“这恶鬼夜夜来缠,今夜派出被她淘空的小孩亡灵,又想要下蛊毒,被我逮了个正着,程老师你瞧瞧,地上碎瓷碗里的白粉,和小虎头、雪艳喝下的一模一样,恶毒啊!”
程自远指点她手上的傩面,问:“你怎么戴上这东西?”
胡姥姥咧嘴道:“还不是想借点傩神的力量,不然我这把年纪,肉体凡胎,哪里拼得过,我也是没办法,好在傩神附体,跟那小鬼扛了一阵,把他拿来喂小孩的蛊毒打落了,万幸万幸,傩神保佑!”
“怎么没有呼叫我?”程自远仍存疑问。
“你不是生病吗?要再中毒,可就危险了,我舍得老身,和那恶鬼拼了算了,反正都这把年纪,哼哼。”胡姥姥话语竟有些哽咽。
转脸看见身后的孙留香,惊道:“嘿,你怎么还在这里?村长来找过你,你躲到哪里去了?”
孙留香说:“我隐身了。”
胡姥姥满脸疑云。
好几个小孩被惊醒,其中光光和苏苏挂着眼泪,叫:“鬼鬼鬼!”
胡姥姥看他们,问:“说谁呢?谁是鬼?”
“那里,鬼!”光光和苏苏指点这边道。
胡姥姥扭头看程自远,再看孙留香,目光定在孙留香身上,冷冷的,泛着警觉的绿光。
“孙老板你还会隐身啊?”胡姥姥幽幽问。
程自远心头也一紧,看孙留香,刚才梦里的场景浮现于眼前。
孙留香却笑,说:“是啊,许你会傩神附体,难道就不许我会隐身?”
胡姥姥脸上的肉抖了抖,笑容有点尴尬。“哈哈,看来我们吴村真是道法盛行,连我这老婆子,你这开餐馆的,都会一手,不过我傩神附体是为了借力驱鬼,你隐身却是为什么?”胡姥姥语含讥嘲。
孙留香脸一红,讷讷道:“我,我也是……我喜欢,怎的?”
胡姥姥冷冷一笑,似乎看清了什么,却不语。
倒是程自远尴尬了,结巴:“我和孙老板没干什么,真的什么也没干,孙老板她只是躲在床底下而已。”
这话一出口,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孙留香立刻嗔了他一眼,怨道:“程老师你说什么呀?什么床底下?我用得着嘛,我会隐身!”
胡姥姥笑得更阴冷,嘴角一撇一撇的,不知怎么,程自远感到丝丝寒意。这一刻,他一下张口无语了。
只好转移话题。他说白衣少年夜夜前来,恐怕只是寂寞难耐,想找这里的伙伴玩耍。
孙留香赞同,说据她所知,那些都是冷饿病殁的可怜孩子,生前和这里的孤儿是伙伴,夜夜前来,其情可谅,其苦可悯。
胡姥姥弯腰拾起有白粉的碎瓷碗,气哼哼说:“这些阴鬼是来下蛊毒的啊,可怜什么?”
“就是来下毒,也是受了大鬼驱遣,唉,自己也是受害者。”程自远叹息说。
“不,浩浩哥哥是来找我们玩,保护我们的!”女孩花花颤巍巍坐起,说道。
胡姥姥扭脸看她,面带讥讽:“是啊,找你们玩,把你的魂魄全淘空,你就永远在阴间里和他玩吧,——哦不,没这么便宜呢,你顶多玩到凶死火化,身子和魂魄全消!”
花花脸煞白,面露惊恐,嘴唇紧咬,双手死死巴住草席。
胡姥姥则扫视一屋子或呆坐或酣睡的小孩,夸张地仰起脸,身子不自然地抽动,语气杂糅着愤恨和无奈:
“你们那个浩浩哥哥,他还会再找下一个玩,不断玩,把你们全都玩进白塔地宫,哦嗬,那样一来,世界就安静太平了,我,我这个孤寡老妇也就可以和风一起消逝了……”
“胡姥姥,你扯什么?深更半夜,吓着孩子!”孙留香喊。
“他们怕吓吗?他们以鬼为伴,亲鬼不亲人,无知又懵懂,才不会被吓着,”胡姥姥咬牙说,“告诉你,这屋子里真正被吓着的,是我这个可怜老太婆,还有程老师,或许还有你孙留香——天知道!”
程自远挥手:“好了好了,这时间,应该休息。”说着踱出去,检查门窗,发现大门是关着的,唯有走廊上一扇窗户半开,夜风从外面灌入,在走廊里呜呜咽咽回荡,甚是瘆人。
窗框歪裂,程自远怎么也关不拢。木雕虞姬在破裂的舞台挥袖歌号,随风摇晃,刹那间,程自远觉得无数木雕上、画像上的人物跑到走廊上、厅堂里,到处都是呜呜哭声,是摇晃的阴影。
咚咚咚,风中传来敲击声。实实在在的声响。满屋鬼影又显形了么?程自远吸了口凉气。
听清敲击声来自祠堂大门。他蹑手蹑脚踱过去,踱到厅堂口,手机突然抖动,大响,再次吓一跳:“难道鬼怪在自己口袋里?”
细看,却是莲真打来的。赶紧接听,话音和门外的喊声同步:“程老师吗?我在门外,来看看。”
开门,莲真短裤汗衫,睡眼惺忪,两手各提一把桃木剑、一个开山傩面,气吁吁地进来,急问是不是有闹鬼了。
程自远顿了顿,说没事。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育儿室。
莲真说:“我夜里作法,感应到这里有异样,是不是那个恶鬼又来了?”
程自远想说白衣少年,却发现难以出口,——那鬼恶吗?似乎没那么简单。
胡姥姥瞥一眼程自远,再看看孙留香,说:“跑了,我们这里大人多,阳气足,鬼怪全都吓跑了。”
莲真舒口气,检查起育儿室各处,叮嘱:“各路鬼怪来袭,出没无形,你们千万要小心谨慎,加强防范!”
程自远和胡姥姥喏喏应承。
莲真说句没事就好,跨出育儿室,到走廊里,回头,程自远跟在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程老师有事吗?”
程自远手指窗户,说这得修一修。莲真嗯了声,继续往外走,到大门口,回头,程自远还跟着,莲真停住,开口:“今晚……”
“确实很诡异,”程自远说,“那个白衣少年据说生前名叫浩浩。”
“这个我知道,”莲真轻声叹道,“唉,可怜,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给浩浩等小孩上上坟,祭奠一下,以安其魂,否则夜夜来扰也不是办法。”
莲真愣住,夜色里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闪烁亮光,像在沉思什么,好一阵,幽幽道:“那个地方,好久没去,已经荒没。”
“什么?吴村人不扫墓么?”程自远惊讶地问。
“墓当然是会扫的,每年清明、冬至都扫,只是扫墓只限五代以内的先祖、兄弟,那些孤儿的坟墓谁会看顾呢?这不是吴村人无情,实在是这里的规矩祖训严,从来墓只能扫自家的,否则容易招惹不吉。”莲真说着,目光扫向育儿室方向,咳了一声。
程自远说:“怎么会这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