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法继续入眠。程自远拥着杨晖,睁眼到天明。
一大早,两人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程自远还掏出吴副村长给的名片,准备打电话叫雅答堡的司机来接,刚拨号,吴亮明进来,说山下的司机得到中午才能来,一来一去车费很贵,不如叫村里的摩托送下,节省时间,好歹程老师是老师,好不容易来一趟,理应享受一点待遇。
杨晖舒口气,说现在车费都在其次,关键是时间,越快越好。程自远于是朝吴亮明点头。
他俩由吴亮明带领,往村口去。一路上,吴亮明颇有点不舍,反复对程自远念叨:“就这么离开么?还有好几处宅子没逛呢,还有白塔,还有莲真道长,他这几天应该回来了……”
程自远心里也翻腾开了,匆匆忙忙一天两夜,留下太多不可思议的谜团,就这么离开,实在不甘,况且正逢假期,时机难得,吴村人看样子敬重老师,连前一晚那些白衣鬼怪也敬重,这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么?
这一想,程自远的脚步就放慢了,停下了。
杨晖却等不及,跺脚怨:“还不快走啊!”
程自远一阵吞吐。吴亮明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代他挥手应答:“程老师还想留一留,我们吴村最欢迎的就是老师。”
杨晖咬牙瞪眼,催程自远快走,宁可步行也要离开。
程自远吸口气,看她,也咬牙:“我还想待一下,真的,你……”
杨晖哇地哭了,抓住他的胳膊叫:“你说什么?你留下,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正哭闹,远处突突声起,来时搭他们的吴副村长,也是莲真道长的儿子,据说新任吴村一把手,仍旧骑着那辆崭新加长的雅马哈,飞驰而来。
“听亮明说你们要走,我正好也要下山办点事,上车吧!”吴副村长说。
吴亮明冲吴副村长挤挤眼,又凑在吴副村长耳边嘀咕一阵。吴副村长面露惊喜,两目放光,看看程自远,看看杨晖,笑道:“好咧,为了老师留下,这一趟我绝对免费,绝对把程老师的女友平安送上旅游大巴,放一百个心!”
杨晖气哼哼瞥一眼程自远,犹犹豫豫跨腿上车,扭头看站在地上的程自远,说:“你真的就这么放心?”
程自远追了几步,也跨上去,咧嘴道:“那好,我送送。”
吴副村长说没必要,脚一踩,轰,摩托车飞奔而出。
沿来时的山路婉转颠顿,进入一片茂密竹林,吴副村长说程老师你回去,放心。
程自远坚持,说要送到雅答堡杨晖上大巴车。吴副村长再次说没必要。一路说了几次没必要。
眼看前面起了白雾,风吹山林,到处浓荫潮涌,如浩荡兵马来袭,又似一个玄虚空灵的世界哗然而现。程自远和杨晖同时感到瑟瑟阴冷。
吴副村长这时说:“程老师,真没必要送了,我到雅答堡至少要呆到明天,接父亲回来。”
程自远哦了声,短暂犹豫。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身子微微浮了起来,屁股底下的摩托车座位呼啦向前,离他而去,消失在漫空白雾里。
有一刻,程自远似乎飘在半空,踩了踩,才发觉自己实际上站在山路上。到处是白雾,路和树木都影影绰绰。
“再见了,程老师!”前方白雾里,吴副村长的喊声空旷悠远,仿佛发自天上。
“欢迎留下,程老师!”身旁突然冒出稚嫩童音。程自远四下查看,路边竹林里隐隐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烟雾中模样不甚分明。听声音不像是吴亮明,而且摩托车这么快速,吴亮明不可能马上追来。
那么这个白衣少年是……程自远冒出了汗,斗胆问:“你是谁?”
“咯咯咯……”那白衣少年笑声清脆,瞬间引来更多笑声——“咯咯咯……”
烟雾弥漫的竹林里,浮现出好些白衣少年的身影,样子和那晚来时路上遇到的差不多。程自远心里铿的一下,咬咬牙颤声说:
“你们笑什么?是人是鬼,都用不着这样诡异!”
“惊吓老师,对不起!”白衣少年笑声收住,透出一种悲戚,且同样悠远空洞,恍若来自另一个时空。“我们都是孤儿,生来不幸,又遭受过不测,身体残缺丑陋,羞于见人,所以才隐藏暗处,实在抱歉了。”
“那么,你们真的是鬼么?”程自远小心试探道。
“嗯嗯,其实呢,是人是鬼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怀仁爱,敬畏天地,不侵不贪,做到这些,纵然是鬼也善良,做不到,是人也恶毒!”白衣少年纷纷说,状如背书,语调严肃。
“哈哈,这又是莲真道长教的吧?”程自远努力想缓和情绪。
“生前他教过一点,更多是惨遭祸害后领悟到的,”白衣少年说,“所以希望老师不要害怕我们,更希望您心怀仁爱,洞察真相,护佑吴村仅剩的十几个孤儿,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绝不能重蹈覆辙。”
“哦?”程自远叨咕,“护佑孤儿,这任务有点重啊。”
“万望老师出力相助!”白衣少年再次拱手,“他们有的像我们失去父母,有的被拐卖,有的身体残疾生来被遗弃……”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程自远说:“你们说的那些孤儿,就是祠堂里的小孩么?”
“正是!全村原有七八座孤儿院,现在仅剩那一所,拜托!”
程自远有点难以置信,心里正嘀咕,话语脱口而出:“鬼会这么有爱心?人家都说吴村孤儿怨气重,死而为鬼,夜夜害人,有些游客都被吓坏了,怎么单单对我这么和善?”
“因为你是老师!”白衣少年齐声说。
“村里人也是这个说法,你们人鬼一致啊?”程自远说着,心里想这口气和人一样,莫非是人扮的?看看晨光渐明,自觉不那么害怕了,抬腿就往竹林走。
“别过来!”白衣少年喊,“人鬼暂不可相接,否则……”
程自远迎着喊声抬头,透过正在消退的雾气,辨出五六个白衣少年的轮廓,个个僵白面目,鼻眼空洞,其中一个冲他咧嘴,满口牙齿缺损,糊满腥血。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程自远站住,战栗。
“对不起,我们迎候到此,再见!”白衣少年挥挥手,消失,随之而去的是漫山白雾。竹林、山道恢复清晰景象,仿佛退潮后的河岸,梦醒的世界,平静,空旷,唯蝉鸣鸟啭恍若一声声呼喊:
“走了,走了,走了……”
程自远迈进竹林,四下探看,白衣少年站过的地方不见脚印,却有枯枝形状的东西半隐半现于草中,扒开,是一根木棍,再细看,竟是黑黄的骨头!好些骨头,还有残缺头盖!
程自远呻吟了一声,气吁吁逃出竹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