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独家饭庄里的菜腥臊难吃,令人生疑。孙留香解释那是野猪肉,山里野猪猖獗,毁坏山林风水,见了就得杀。
程自远打个颤,问:“野猪会闹得这么厉害吗?从来只听说它糟蹋庄稼,偶尔欺负下小鸡小鸭,怎么会毁坏山林风水?”
孙留香仰脸笑:“哈哈哈,你们不相信么?这野猪可是大畜生,在高山密林里变成了精怪的坏东西!”
说着进厨房,拎出一大块血糊糊的肉,肉上结着白霜,冒出白气,好像正在呼吸的怪物。
“看见没?”孙留香有些得意地喊,“就是它!杀掉了,它变成好东西,由坏变好,就差一个字:杀!”
最后一句从鲜红欲滴的嘴唇喷出,带着呛人的腥味,凛凛的寒光,令程自远头皮一紧。他挥手:“好了好了,不看!”
这一顿吃得磕磕巴巴,但总算咽下。快吃完的时候,吴亮明赶来,看见碗里有肉,略带惊讶道:“你们,还是吃肉了?”
程自远一边咀嚼一边说:“是啊,店主说是野猪肉,就吃了,有问题么?”
杨晖也问:“为什么你说不能吃呢?野猪肉可以吃啊,可是……真的怪怪的……”
吴亮明看看一旁似笑非笑的孙留香,吸口气,目光躲闪,答非所问:
“哎,我们走吧!”
整个下午,程自远、杨晖随吴亮明在村里逛,进了好些老宅,里面大都阴凉舒爽,仿佛开足了冷气,真是自然调温的冬暖夏凉所在。程自远赞叹不绝,观赏得极仔细。
老宅里的大人小孩跟吴亮明都认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拿眼睛瞟来客,声音慵懒而警觉:“你家亲戚?”
吴亮明摇头。
对方就不耐烦:“不是亲戚你多什么事?莲真道长早就说过,不欢迎游客!”
吴亮明解释:“是老师呢。”对方哦哦应答,低头默然。
路上,程自远好奇地问:“为什么一说到老师,你们就变了态度呢?老师凭什么在这里格外受待见?”
吴亮明抬头,凝望远处山峦,神情有点肃然,话音微颤,如风里的火苗:
“没错,老师,还有幼儿保育员,是不一样的!我们吴村就对老师和保育员格外不同!”
“为什么呢?”
“我们吴村原先有七八座孤儿院,三年前还有三座,上百个本村和外地的孤儿,缺人手照料,那时,三溪洞和玄炎洲洲府的中小学老师听说后,自发组织,轮流到村里义务看护孤儿,捐款捐物……”吴亮明喃喃说。
“真不容易,难怪!”程自远感慨。
“这还不是主要的,”吴亮明说,“三年前婆罗米亚开发商来村里征地,强拆孤儿院,这些老师和我们村民一道,跟开发商争,为我们到洲府去上告,向全洲呼吁、求助,好几个都被打伤住院……”
“嗯,有血性,有担当!”程自远点头。
“这些老师说,要是吴村能像中国的武陵桃花源那样,外人再来时找不到路,就好了。”
“哈哈,那一来你们吴村人就真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成真正的世外桃源了,”程自远笑起来,“不过那仅仅是那个隐士陶渊明的幻想而已,现实世界找不到的。”
“我们宁可这样,”吴亮明说,“我们其实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就在努力这样做,可惜三年前……唉,你们知道吗,那辆校车上,就有两名三溪洞完小的老师,其中一个还是我的班主任,她们……她们是来护送孤儿的……多好的老师,凭什么?”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里汪两圈潮红。
“校车?”程自远凝望吴亮明,小声问,“就是雅答堡那辆报废的黄色……”
吴亮明默然点头,两汪泪在眶沿积蓄,闪烁,憋住。
程自远长长地哦了声。
眼看太阳偏西,还有大约一百多米长的村街没来得及逛。杨晖再次嚷嚷脚疼,一屁股坐在路边石板凳上,不肯继续走。
吴亮明鼓励:“坚持一下,最后一座大宅是过去的大德先师庙,据说是供奉你们那个孔子的,数全村最老的宅子,你们做老师的会喜欢。”
杨晖手摸脚踝,气呼呼道:“我……我才不是!谁是谁去!”
吴亮明愣住,眨眼问:“怎么?你,不是老师?”转脸看程自远,脸孔拉长了。
杨晖懊悔莫及,脸煞白,嘴唇嗫嚅着,不知所措。程自远哐当一下,头麻了,天,又说漏了嘴。两个人一时无语。
此刻,吴亮明盯住杨晖,连声问:“你到底是不是老师?”口气阴阴的,如同审问。
杨晖这时火气上来了,累了一天,脚踝红肿,无人关心,竟然还要遭受这么个半大小孩的逼问,凭什么?一硬气,噗地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哭叫:“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敢拿我怎样?”
吴亮明撇嘴冷笑,完全不像个小孩了,两眼放出成人才有的冷厉的光,鼻孔哼哼道:“听口气,一定不是了!你,你们,竟然骗我!”
程自远赶忙掏口袋,结结巴巴解释:“我是我是,我有证件的。”教师证亮出来,朝男孩晃。
男孩这时执拗劲上来了,非要杨晖也拿出教师证,手指朝她戳戳点点的。程自远想解释她的证件还没有办下来,不料杨晖一手挡住吴亮明戳来的手指,瞪圆了潮红的眼,叫骂:
“你算什么东西,敢对老娘动粗!我没有教师证,我低人一等了么?我还不稀罕那种证呢!我这里有证,堂堂文化局的证!我,堂堂正正的文化局干部,一没偷二没抢,我还不信谁敢拿我怎样!”
空气顿时弥漫火药味。
吴亮明眯缝两眼,嘴角挂着鄙夷,说:“哦哦,果然不是,不是却到了吴村,十有八九欺骗了旅行社。”
程自远只好坦白是他跟旅行社说了假话,没有办法,他俩好端端一对情侣,假期总不能分开,隐瞒身份的事情杨晖自己起先是不知情的,不知者不怪,好在他是教师,百分百的教师,可以担保杨晖绝对善良无害。
气氛渐渐缓和。吴亮明没有再说什么,带着程自远往前走。
杨晖瘫在路边石上,死活不肯再挪动。
程自远心里仍然很忐忑,边走边看吴亮明,小声问:“我是老师,应该没事吧?杨晖因为我是老师,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吴亮明此刻平静许多,吐口气,表情莫测,话音幽幽:“刚才我只是不习惯,觉得惊讶,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只是……吴村,你知道,向来不接待不是老师的外客,到底行不行,我说不准啊。”脸上滚过一层云翳。
不知怎么,一股凉意随之漫到程自远这边,阴阴的,毛茸茸的,仿佛无形的手在袭扰。
看看周围,夕阳斜照着空阔寂然的大德先师庙,门柱、碑刻、石像投下长长的影子,恍惚中似有穿白衣的身影在晃,在窥望,呼呼凉气是一种提前的预警。
哗,汗毛竖起。
出来,杨晖竟站在门口,面色惨白,手指后方,口齿磕巴,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程自远急问:“你怎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