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日,星期天,清明假期第二天。
初春总算来了一步,伸手祈求温度的枯树才长出了点点绿芽。
上午十点四十九分,萧峰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前往局里,小白兔他们今早押回了那个制造恐怖直播夜的面具男。
昨天夜里,保姆阿九打电话过说,他的老母亲病又犯了,很严重,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那时萧峰正在看着那四个非主流不良少年和被他们迷倒绑架的两个学生。
他本想去支援小白兔,但母亲病重入院,极有可能就阴阳相隔了,真的是实属无奈,幸好他们都没出什么大意外。除了小白兔背后扎了碎玻璃,伤口不深,处理包扎后依然生龙活虎。
幸亏医生妙手回春,母亲终于脱离了危险。萧峰和阿九在病房守了她一晚上,困得不行,几次都在床沿睡着了。
街上熙熙攘攘,本该缅怀先祖的日子,却成为了许多人游玩吃喝所谓有意义的假期。萧峰根本不得闲,在常去的老庞早餐店买了豆浆和油条后骑行去白马市公安局。小白兔和秦小明等人累了一晚,该休息休息,审讯的工作自然就交给他了。
审讯室。
萧峰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短头发老男人,黑色的尖牙面具像揭下来的人皮,放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
木桌上的灯打在嫌疑人憔悴的脸上,无处可逃。他看着墙上张贴着的——“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名字?”
“宋中基。”
听着耳熟,好像是某热播剧的男主。
“说吧,为什么杀人?”
“我杀人?开玩笑!”老男人震惊,面部抽搐,写满了疑惑。
“月1日,恐怖直播夜,你知道吗?”
“知道啊,白马市谁不知道!”
“你看起来很像那个面具男。”萧峰鹰一般的眼睛自下而上扫着这个叫做宋中基的男人,“说吧,你,或者你们为什么杀了白静?”
“警官,冤枉啊!我真没杀人!”
“曾经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好多人一开始也都这么说。”
“冤枉!误会,绝对是误会!”
“是吗?”萧峰身体前倾,指着桌上的黑面具,“那这黑面具怎么解释?难道它自己戴上你的脸吗!”
萧峰锐利的眼光让对方感到很不舒服,不怒自威,盛气凌人。宋中基的脸在颤抖。
“昨晚我,我,我嗑药了(吸毒)……当时迷糊了,什么都不知道。”宋中基向下垂,用力回想,突然眼睛放光,“对了!我记起来了,我进去的时候早就在地上看见这面具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丢在那的!一定是他,他就是那个凶手!警官你要相信我!”
萧峰背靠上椅背,仔细咀嚼面前瘾君子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一个瘾君子跑到无人路过的鬼工厂嗑药,产生了幻觉,所以戴上了黑面具袭击警察。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也就说得通了。
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吸毒为什么偏偏跑到闹鬼很凶的工厂里呢?
宋中基是这样解释的,他本来是个开超市的小老板,不富不贫,妻子儿女不愁吃穿,十几年来,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直到前几年微信大火,特别是“摇一摇”和“附近的人”两个功能,那是男女“约会”的利器。
那一夜,妻子回了一趟娘家,平时守着小超市也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他实在百般寂寞,想看剧?套路的青春校园、玄幻武侠剧一直霸屏,都是些误人子弟的东西,他想。二年级就辍学的他识字不太多,更不喜欢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影视,总觉得他们都长一个样,看着就眼花,头晕。其实他不知道当下有一个词——脸盲,说的就是他这一类人。就是国内的明星他也都分不清,就比如说徐峥、张卫健和刘仪伟,就连胡歌和刘烨也是一样。
长夜漫漫,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的床,男人怎甘寂寞?当时,用惯了砸核桃也安然无事的诺基亚的他决定不甘当井底之蛙,要紧随文明时代的步伐,所以在儿子的帮助下学会了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微信,可以语音,说鸟语一样的方言,正好克服了识字不多的短板。
城市里,深夜十二点,欲望男女蠢蠢欲动,岂能甘愿和过气的父母一辈早早睡去,那多无趣?简直浪费急需绽放的生命!!!
去他娘的晚安!
去他娘的早睡!
去他娘的早起!
打开微信,一块小小屏幕,爆满了欲望。不是宋仲基的宋中基大叔摇出来了一个年轻的美女,那皮肤,贼他妈水嫩,就像那什么广告说的吹弹可破。她长发披肩,满满的青春气质,说是当地一所高中的学生。
微信当时就是个好东西,两人方言语音,交流毫无障碍,当天晚上,他们约在美食街的大排档吃了露天烧烤,哪个菜贵就点哪个菜,和自己老婆孩子出去吃饭都没那么大方过,吃饱了他还不忘给自己点了不少羊腰子,至于为什么,你懂的。最后,他们在那一块地最贵最好的宾馆睡了一夜,老牛吃嫩草,那叫一个爽,各种滋味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当然你想想也知道。她呀,比家里那位总为柴米油盐操心、浑身汗味满手老茧的糟糠妻子风情万种多了。
后来,她总是约他,常去酒吧等娱乐场所疯狂,把他当饭票。一段时间后,宋中基大叔总觉得妻子一定会发现他的秘密,因为银行卡里的钱越来越少,他想抽身而退。却发现自己早已染上了毒瘾,离不开她,离不开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那些本来就是不干不净见不得阳光的地方,黑暗在其中滋生,蔓延。
一切都回不去了,秘密总有揭开面纱的一天。妻子跟他离了婚,孩子、房子和超市都判给了她。当时,开超市的经费是丈母娘那边给的,所以这样判他无可厚非,他是瘾君子,要进去戒毒所,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所以孩子自然会跟妻子。
从衣食无忧的上门女婿,到一无所有的瘾君子,只用了短短的两年。两年,可能是人一生的三十分之一,或四十分之一,或五十分之一,却从此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可悲。
从戒毒所出来,那个女学生早就死了,因毒瘾发作痛苦死去,听说在一处废弃的工厂里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身体爬满了蛆虫,苍蝇围着她狂欢,也像是给她做安魂的特殊仪式,宋中基希望是后一种。那个有时穿着天蓝色校服有时穿着妖艳大胆的女高中生至今仍让他念念不忘。可惜,她死了。
他在这世界里也过得不好,身无分文,更可怕的是毒瘾就像隐藏的怪兽,再一次发动攻击,将他完完全全吞噬,不可抗拒。为了那迷离忘我的痛快,他开始干起了偷窃的行当。他手指的功夫得到了小偷团伙某一位大神的真传,厉害得很,专挑女人下手,钱包和手机是他惦记的对象,竟然从未失手过。
这遭天谴的勾当来的不义之财,除了买一些便宜盒饭,他几乎都用于吸毒了。之所以跑到鬼工厂去吸毒,那是因为市区的人个个都像是朝阳群众似的,眼睛特别尖,总会被举报的,他不想回到戒毒所,没用。这瘾,难戒,除了死,他舍不得死,这和平年代有几个人舍得死?
一旦被冤枉错判了杀人罪,那就得执行安乐死。他警匪片看得不少,想象就觉得可怕,仿佛自己已经躺在了行刑室里——白色的墙壁,面无表情的执刑人,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刺进了突出的血管,针筒慢慢挤压,像眼镜蛇一样喷出毒液,那夺命的液体随着血液迅速扩散,最后的挣扎,失禁,尿液不由自己湿了裤子,瞪眼,嘴巴不住地颤抖,直到瞳孔渐渐暗淡,一片黑暗,再没任何知觉。
死亡,真的很可怕,宋中基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警官,真的,嗑药我承认,但我真的没有杀人啊警官。一醒来就被你们关进来了。我绝不是那个变态凶手,你们可能看走眼了。”
真是巧了,追捕头号嫌疑人宁臣的时候竟然碰上瘾君子,瘾君子在那里捡到了黑面具。这能信吗?
“你认识宁臣吗?”
老男人摇头。
萧峰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在福生蛋糕店门口那一排蓝色椅子上,坐着一男一女,一大一小,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深蓝色的牛仔裤,回力最新款的白色板鞋,一条卷毛大黑狗伏在两人脚边。
“这个人你见过吗?”萧峰指着照片中的男孩说。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右边放着生日蛋糕,左边坐着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
她一只眼珠子黑,一只眼珠子蓝,有灵异片鬼娃的气质,让人看着心底不免生起一阵寒意。只要一眼,你就没法再忘记这个奇怪的小女孩。
萧峰认识她——那个掘开坟墓吃尸体的小女孩。那一夜,她穿着黑色时尚男童西服。
宋中基趴在桌子上,伸长脖子,探出头,眯着眼睛。他一脸的惊惧,还有说不清楚的其他含义。靠近,不断靠近,突然他睁大了眼睛。
“我,我见过他!”
那年,中秋之夜,月光凄凉,对于他来说。这次是他第二次来传说中的鬼工厂了,因为市区的可恶“朝阳群众”。
今天的收获不错,夹了三台苹果,两台三星,换了五千元。
踩着月光下的一片狼藉,宋中基急不可耐地走上楼梯,目标是五楼的那间房子,那个能让他欲仙欲死的秘密基地。
刚到二层,抬起的右脚还未落地,他就听到了哭声,女孩子的哭声,先是哇地叫了一声,然后连续不断的哭声。
无论是谁,在传闻中鬼工厂听到这种哭声,应该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恐惧吧。宋中基的心凉了半截,难不成这里真的有鬼?
正想着,一个白影突然出现在楼梯转折处的走廊墙角,一双幽深的绿眼睛盯着他,仿佛试图摄走他的魂魄。
原来是一只白猫,嘴巴周围残留着一些红色液体,说不定吃了哪一只倒霉的肥老鼠。其实猫叫还挺像孩子的哭声的,如果距离远一些的话。
妈蛋!自己吓自己,宋中基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就要往地上啐一口浓痰的时候,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像有人在走廊练习百米冲刺,而且似乎就是朝这边跑来,速度听起来很快。
白猫喵了一声后,侧头像是哼了一声,迈开步正想走,却突然被一团速度快如闪电的黑色影子抓住,痛苦的喵了一声。
它,不,是他咬上了白猫的脖子,是那种死死咬法,除非打雷才会放开。
隐约还听见了吸溜的声音,西方的吸血鬼?或者港片里的僵尸!宋中基下意识后退一大步,脚掌的一半已经踩到的台阶上,差一点就向后滚下去,不摔死也得残废。
要不是年纪大点,一定会被这场面吓死。宋中基刚平衡好身子,再看过去,他也正好看过来。
黄种人面孔,他不是西方吸血鬼,没有两颗尖牙,没穿着清朝的服饰,所以也不是林正英一系列港片的僵尸。他就像黑夜的儿子,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的休闲裤,一头乌黑帅气的复古中分头,电视剧里的好多男主角都长这个样,嘴巴周围沾了一些猩红的血液,看起来严重影响美感。
“你是谁!”宋中基大声质问。妈蛋!差一点就吓死老子了!
直到今天,白马市公安局的审讯室里,他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宁臣。这是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他迅速扔掉了白猫的尸体,那表情那眼神,仿佛做了错事的小孩。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要走。
宋中基确认,眼前的他就是一个活人!不知道是不是疯子,在一些偏僻地方,这类人并不少见。真从没见过有人用嘴巴去咬像猫狗之类的活物,太奇怪了,疯子,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站在走廊的中间,宋中基看着他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回过一次头,月光下他沾着血液的脸看起来有几分诡异。这时,哭声停止了,自楼梯口数过去的第四间房走出来一个小女孩。
六七岁左右,黑色短卷发,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的休闲裤,黑夜的女儿。
他们是……兄妹吧?
他走到她的面前,将她一把抱起,问她疼不疼,她说很疼。
是流浪的难兄难妹?也不知道他们吃饭了没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宋中基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离婚后都没有再见着他们一面,跟着妻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享福或者受苦,都与自己无关了,该死的寂寞那一夜!该死的女高中生!该死的毒品!
宋中基快步走过去,那个叫做宁臣的年轻小伙子回过头狠狠瞪着他,意思很明确——你想干什么!宋中基知道,这是因为怕别人伤害到妹妹,所以他才那么警惕。
“她怎么了?”宋中基识趣地在两米外站住,保持安全距离,表示自己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他清楚地看见小女孩的手掌在滴血。“她的手需要包扎,尽快送医院吧。”
“被刚才那只白猫咬了。这不用你管,我知道怎么做。”语气冷冷的,像没法团圆的这夜的凄惨月光。
那些年的每次中秋之夜,宋中基总会早早关店。一家人就到店面的楼顶去赏月,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吃着月饼,还有烧烤,自然也少不了一些时令水果,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是他自己亲手葬送如此美好的幸福。
“今天是中秋之夜,我可以请你们吃一顿团圆饭吗?”
“真不好意思,我们要走了。”
宁臣抱着妹妹擦着宋中基身边走过,宋中基看见了她有一只眼珠是蓝色的。很快,他们就下了楼。
宋中基则趴在走廊的护墙上,看着他们跨上电动车,一只黑色的狗跳上去乖乖地趴在脚踏板处,电动车开走了。
再后来,宋中基在鬼工厂还多次见到他们兄妹俩,只是都不说话。一个瘾君子住五楼,两兄妹住二楼,井水不犯河水。
宋中基一五一十全都跟萧峰交代了。检验科的报告出来了,他的确昨晚吸毒,产生了幻觉,所以才阴差阳错地戴上黑面具,然后突然袭击了小白兔。
“警官,我感觉他很像你,特别是眉毛和眼睛。”
“是吗?”萧峰接过相片一看,还真是有几分像,不过他比自己年轻的时候帅气多了。
审讯顺利结束,但这个瘾君子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谁知道。
活人咬死猫,真是让人难以自信的鬼话啊,听起来满满都是聊斋的味道。除了这一段,萧峰几乎相信他的话,这是审讯多年罪犯养成的感觉,从他的表情,眼神,和动作进行综合判断,很少有失误的时候。
现在已经将近十二点,萧峰走出审讯室,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早已放好了盒饭,小白兔和秦小明正津津有味地扒拉各自的餐盒,年轻就是好啊,吃什么都觉得有味道。年纪越来越大,味蕾的敏感度就会下降。
一队的盒饭一般都是小敏买的,每一次她给萧峰的盒饭都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常有别人没有的大鸡腿,大鸡排,红烧鱼等。
才吃饭一半,一个身穿天蓝色校服的短发女生出现在办公室里,她身后跟着一个滑稽人物似的男生,劣质起球的黑风衣搭配纯蓝的校服裤——胡哨和胡来姐弟来了。后面还有俩孩子的爹妈,一胖一瘦。
孩子爸爸的啤酒大肚像是怀上了大胖孩子,萧峰看着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就是制造恐怖直播夜杀人事件的那个变态杀手。
其实萧峰和胡屠,两人算是认识,以前妻子陶婉总是去他家的肉铺菜摊照顾他们的生意,萧峰有时候也陪妻子逛逛菜市场帮忙提着沉重的食材,一来二去就记住了屠夫的脸。
胡屠是个屠夫,常在城里和乡村之间艰苦奔波。他媳妇儿的名字叫做蔡甸,有点抠门。萧峰当然知道他们要来干什么,胡屠手里正提着一袋猪肉呢。
“嗨!帅大叔,好久不见!”胡哨已来到面前,短红头发变成了短黑头发,少了那一份叛逆。
本来萧峰想问,哎?你那红蘑菇的发型呢?但还是忍下了,怕她的那屠夫父亲听到了可不好。他曾听过妻子陶婉说,胡屠对孩子的学习特别严格。那固执的想法太可怕,在他的心里,只有孩子的成绩好了就行,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用管。
“好久不见。”萧峰轻声回复胡哨。
她爸爸见她没大没小,便把她拉开,将装着一只瘦肉猪腿的塑料袋递给萧峰,真像是被肢解的人大腿。萧峰没有收下,让胡屠夫妇赶紧回去,别在警局耽搁了生意,胡哨和胡来将来还要上大学呢。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是应该的。
萧峰让胡屠夫妇回去,留下了胡哨和胡来,想了解昨晚被绑的缘由,更重要的是谈一谈有关于宁臣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