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我这声轻唤，他身形一颤，竟将我揽得更紧。
他俯下身来，温软的唇贴上我的额头，我听见他说：“小影，别怕，我会救你……”
说罢，他便抬手运出点点金色的光华，那气流一寸寸的注入我的身体，与我体内的灼烧感抗衡。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那云端的子期天尊自然也没想过他会如此，他阴沉着脸，拂尘一挥，一道光芒洒下，竟在一瞬间化作一条半透明的绳索，将赢慕寒捆在半空之中，再无法靠近我。
“阿慕！你可知你方才在做什么！”子期天尊的嗓音里染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薄怒。
赢慕奋力挣脱着那绳索，却怎样都挣脱不开。
于是，他只得看着子期天尊，道：“我要救她！师父，你放开我！”
阿“慕，那离魂之火的威力你难道不知？若我方才放任你那样做，你不但救不了她，还会搭上你自己！”子期天尊语重心长。
他想要唤回他这个被迷了心窍的徒儿。
赢慕却看了看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我，转而对着子期天尊沉声道：“师父，你放开我。”
而我看着这样的赢慕，方才的恍惚消失殆尽，最后一丝温软心绪也烟消云散。
我轻轻嘲笑：“赢慕……你这般模样，是要做给谁看？”
“小影？”赢慕寒看向我。
“当初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抛弃我……而今，你又何必如此假惺惺的待我？”
“我永远都记得，当初你对我说，小影……给我生个孩子吧……可是我有了孩子的时候，你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絮絮叨叨的说着，抬眼却看见了他震惊无比的脸。
我勾勾唇，又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刚出生就死了……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躺在我的怀里，冰冰凉凉的，不会哭，不会叫……就那么死了。”
“你说我一身杀孽……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二十三岁那年，就是因为两个如半妖弃匀一般侮辱我的男人而死的……”
“世人欺我，弃我，侮辱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死？”
“我一直在等你，活着的时候，我等着你回来永远和我在一起，做鬼的时候，我等着亲手杀了你……”
“赢慕，你欠我那么多，可你那日却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不能再让我错下去……若我这千年来真如你所说，走的是一条不归路，那么让我踏上这条路的，就是你。”
“一手毁了我的人生，又令我陷入这般万劫不复之地的，是你啊……赢慕。”
这字字句句，我说得很轻，轻到根本听不出一丝语气起伏。
仿佛我所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小影……”他红了眼眶，那双我曾深陷其中的深邃眸子中泛着缕缕水光。
他唤我，嗓音沙哑又低沉。
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懊悔与震惊。
他喉间微动，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想张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此刻的难受，我都一一目睹。
可是他的这些情绪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我的人生，永远都不可能再重来一次。
我知道今日怕就是我的死期了，可我却没有半分惧怕。
我眼帘微沉，几乎就要看不清他的脸。
却又仿佛看见了此刻他癫狂模样。
他像疯了似的去挣脱那绳索，又对着云端之上的子期天尊喊：“师父！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了么！你不是说，只要我离开她，你便会保她一生安宁么！”
子期天尊听罢他的话后，面上竟露出一丝愧色，半晌才叹：“阿慕……你应该清楚，为师早就算出这姒影注定是你此生的劫难，她若不死，那么你的命格便会有所逆转……若当初本尊不那么说，你会答应离开她？”
“阿慕，你原是山间轻风，却拥有灵气得以化妖，这本就是世间罕有……而你一心修仙，又得机缘拜于本尊门下，本尊既为你师，又如何能眼看着你为了一个女子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若非为师当初及时将你与这女鬼分开，你又如何能如期迎来天劫，一跃成神？”
“阿慕，为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考虑……你可切莫为了一个杀孽无数的恶鬼，而毁了你的修为！”
子期天尊这些话一出，万籁俱寂。
至此，我方才明白，原来赢慕当初的不辞而别，竟然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也才明白，为何我当初认识的赢慕，爱游走于天地之间，看尽世间繁华，却总不愿为了一处风景而停驻。
他是轻风之妖，胸中有山水，不做停留客。
我也未曾想到过，原来他离开我的理由，竟是这个。
此刻，我复又抬眼看他，却见他红着双眼，怒视着子期天尊，发了狂似的大喊：“你骗我！”
我的眼泪终于自眼眶里簌簌而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一阵阵的疼痛让我浑身颤抖，我哽咽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彼时，我眼里朦胧一片，意识也有些许停滞，却又在恍惚间听见他一声怒吼，光芒刺目。
子期天尊惊诧地声音传来：“阿慕，你……”
我忽然被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他一声又一声的唤我：“小影，别睡。”
这个人，就是那个我念了好久，又恨了好久的阿慕啊……
他说：“小影，是我错了，你别睡……我会救你，我会救你的……”
隐隐约约的，他的吻细细碎碎的落在我的脸上，我听见他不安又恐慌的唤我：“小影，别睡，我是阿慕……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小影……”
这是我曾经无数次幻想他回到我身边时对我说的话。
做人的时候，我没有等到。
做鬼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可是，我却要死了。
命运啊……就是如此苛待我。
他一点点的往我的身体里输送着真气，可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浅。
茫然间，我听见子期天尊说：“阿慕！她必死无疑，你莫要白白耗费你的修为了！”
他怒喝：“都是你害了她！”
子期天尊却道：“阿慕！她满身杀孽，已是天理难容，本尊今日，也只是替天行道！”
“你等的就是今日，不是么？”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寒凉。
“阿慕……”子期天尊不悦。
“师父，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你却从来没考虑过我是否是真的需要……于我而言，成神成仙固然重要，可是那些终究都比不过我的小影……”
“你可以说我不成大器，你可以说我朽木难雕，可是师父，一入红尘，终身红尘……我爱小影，哪怕我这辈子都只能是妖，我也还是爱她……”
“可是你却让我离开了她……她怀着我的孩子的时候，我不在她身旁，她一个人承受着丧子之痛的时候，我却在神界做起了神君，她被人侮辱的时候，我依旧是什么都不知道……师父，她是我的妻子，我的小影啊……可是我却没能给她一生安宁，反教她一生的绝望与苦痛都是为了我……”
“为了这条成神路，我辜负了小影，害死了我自己的孩子……人说，神仙慈悲，普度众生，可是我这个神仙，却抛妻弃子，忘恩负义……师父，你要的徒儿，真的是我这样的么？”
“我现在后悔极了，纵然成神了又如何？我没有保护好小影，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她一身杀孽又如何？若真要论个清楚，害她变成这般模样的，还是我……”
“做妖的时候，我惟愿成仙，可是当我如今终于做了神君之后……我却觉得，我活得还不如做妖时恣意。”
“若为妖，我便不用在意什么劫难，更不用离开小影……”
“师父，你生来便是神，又如何会懂我的感受？害得小影万劫不复的，是我，今日就算我救不了她，我也要与她一同死去……”
他说了很多很多，听得出来，句句肺腑。
“慕寒……”子期天尊一直听他说着，未曾打扰，只是听他方才说完，才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而赢慕却低下头来，抱紧了我，说：“小影，你说的很对，我欠你的太多……我还不了你余生，那么，我便还你性命。”
他说：“小影，你别怕，不论你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发誓。”
而我却没有说话。
在今日之前，我是想要他死的。
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我必与他同归于尽。
可是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
“阿慕……”我吃力地唤他。
“我在，小影。”他轻轻地回答我。
“原来……你不是自愿离开我的，对不对？”我勾起唇，努力地对他笑着。
他轻吻了我的眼睛，低低地说：“是，小影，我还爱你。”
我笑开来，眉眼之间的怨戾终于消散得无影无踪……我眼眸低垂，轻声呢喃：“你还爱我……”
“是的，我爱你。”他又一次在我耳畔温柔的重复着。
我也是在此刻才终于明白，原来他的一句“我还爱你”竟比“我错了”还要令我畅快百倍。
泪水倾覆，我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我缓慢的喃喃：“阿慕……”
他凑近我：“嗯？”
我说：“活下去吧……别陪着我。”
我说：“我们之间，该彻底结束了……”
当最后一丝光亮从我眼前消失时，我陷在浓重的黑暗里，我恍惚听见阿慕嘶声力竭的唤我。
可我，却终究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一场历经千年之久的纠缠折磨，终于，要结束了。
我忽然感到无比轻松，我终于……解脱了。
浮沉之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灯火迷离，水光泠泠的秦淮河畔。
我身着一身淡紫华裳立于画舫船头，头上步摇叮铃，暖玉玲珑。
站在我身前的，是一身月白长衫，容颜俊朗的赢慕。
我揪着他的衣襟，扬言要揍他。
他低眉看着我，眸光深邃幽幽。
我们头顶的夜空中有无数烟火绽放，一朵又一朵绽放在黑幕里，华光无尽。
那是我，秦淮河畔的头牌歌妓姒影。
我最爱用我的玉骨琵琶，弹着我的《归来客》。
那是他，秦淮河畔的过客赢慕。
他最爱手执一壶酒，仰头吟他的《花间词》。
画面尽头，一切翻转。
我又身处于一方浓黑的天地之间。
可在我的不远处，却有个身穿月白长衫的男人，正嘴角含笑的望着我。
他说：“小影，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的声音，在这虚空中无限放大。
他朝我伸手，嗓音温柔，使人沉溺：“小影，过来。”
我下意识的走向他，一步步的靠近他。
直到他一把抓住我，将我带入怀里。
最终，我的阿慕紧抱着我，与我一同坠入无边的黑暗里，再不知何处有尽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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