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师傅会以这样的姿态与我说话，甚至乞求我。
我曾设想过许多与他再见时的场景，以及他的神色与表情。
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
这往生城每一日都是一片灰暗的颜色，就像是人间的每一个黑夜。
借着奈何桥边上点着的红色或金色的魂灯，我一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脸，心里百味杂陈，半晌才道：“我等过你的……“
我忽然哽咽了：“我曾经等过你的，可是你没有来寻我……“
是的，我曾经，真的等过他的。
那时候，我孤身一人在这往生城中，身侧除去长风与孤寂，便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候，我疯狂的思念他，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离不开他。
我甚至有几次都想回去神界，跪在他的身前，求他让我留下来……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那样做。
因为我如果真的那么做了，那么我最后的尊严，最后的骄傲都会荡然无存。
爱上他，已经让我低到了尘埃里，我不能再随意的轻贱自己。
因为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喜欢我。
一个牵过天下姻缘的月神大人，却终究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很早就清楚这个事实，只是我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他听了我的话后，便愣在原地，一时无措。
我们之间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他站在那里，红色与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脸上，那张美得雌雄莫变的脸上，更添几分神秘。
时隔多年，我再看他的这张脸，我才发现，我原来，并未忘记过他的一切。
他的轮廓，他的眉眼，在我的心里，依旧一如当初那般清晰无比。
我根本就从未忘记过他，无论再过多少年，与我而言，他都还是我爱上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跟他回去。
因为他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徒儿。
而我，确确实实是早就失去了做他徒儿的资格。
于是，我拿起放在地上的木桶，复又抬首看向他，我轻叹：“您回去吧。”
我不懂他为何总要执着于我这个任性妄为的人做徒儿。
他明明可以选择更好，更讨喜的人做他的徒儿的。
而那样的人，必不在少数。
可他为什么又偏偏只要我呢？
他既然是因为逃避我对他的感情而将我逐出师门，那么他就该知道，若要我断念，他便毕生不能再见我。
可是他为什么又要时隔万年后来寻我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从来都离我太遥远，那是一种我永远都无法触及的距离。
曾经我以为一切都是事在人为而已，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事情，注定了就是注定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半分。
当我拿着木桶就要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却又忽然拉住我的手，我还未曾回头，便听见他说：“阿浓，如果我说……我知道洛怀瑜在何处呢？”
我猛地回头，却正好撞见他那双深沉的琥珀色眸子。
“你说……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阿浓，这些年来，你一直怨我当初没有救洛怀瑜……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我一身修为，难有敌手，我也总有我无法掌控的事……”
他盯着我，眼里一片月华如水。
我忽而见他苦笑着说：“阿浓，我明知不救洛怀瑜便是伤害你，你以为，我又如何会坐视不理的？”
他说：“阿浓，在你心里，我似乎是无所不能吧？你是不是以为，每一件事于我而言，从来都没有能做不能做，只有想做与不想做？”
他说：“阿浓，你错了，这世上之事，瞬息万变，纵然我从上古而来，纵然我身为神明……我也无法掌控所有的一切啊。”
“这数万年来，你可曾想过，或许当初，我也有我说不得的苦衷？”
“这世间万物，都只是棋盘上或黑或白的棋子，我亦然……而执棋子的，则是天命。”
“阿浓，是你……高看我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这番话，脑子里早已一片轰鸣。
我想为自己当初的怨恨而反驳几句，可话到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我知道，他说的，的的确确是我忽视的一切。
我方才恍然，是啊……他就算再强大，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
而我……却狭隘的以为，他是不愿救怀瑜。
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他不是不愿救，而是不能救……
我低下头，忽然就不敢直视他的眼。
他眼里骤然迸发的莫大哀痛让我心乱如麻，慌乱无措。
我当初认定的一切，现在看来，好像都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笑话。
我只想到自己有多难受，却不曾想过，他是不是为我承受了什么。
我口口声声喜欢他，可是到最后，却不分黑白的怨恨他……
他的字字句句，狠狠地砸进我的胸口，像是一支支利箭，刺穿我的心脏。
而此刻，我却又听见他说：“阿浓，你要寻的洛怀瑜的魂魄，早已被我封进桃花坞冰棺中他的身体里……这多年来，他一直长睡不醒，我本想……本想等他醒了，再带他来寻你，并求得你的原谅……可是冥帝凤阖灼来神界寻我时，我便没忍住……”
他顿了顿，又道：“洛怀瑜再过三百年便会醒了……你莫要担心。”
他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我，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忘川河水缓缓流动，曼珠沙华盛放得妖冶惑人，奈何桥上冷冷清清，这一片魂灯放肆光华。
而我身前的那个红衣男人却在这一片冗长的静谧中忽然抱住我，使得我手里的木桶在这一刹那忽然坠地。
我的头，正好靠在他散着浅浅香味的胸怀里。
他的双臂紧扣在我的腰间，那力道让我觉得有些生疼。
而我却还是像是做梦一般，云里雾里，一片镜花水月。
因为，除去小时候，他便再也没有这般拥抱过我了。
他的这个拥抱，我又岂止是阔别了数万年那么久？
真的太久了……久到我都不记得被他抱在怀里时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他低着头，唇就靠在我的耳侧，我能听见他有些紊乱的呼吸，或重或轻，一点点的，拂过我的耳垂，窜进我的心里。
他低低的嗓音忽然传来，又让我瞬间窒息：“阿浓，我真的……后悔了。”
“我以为，我于你，从来都只是师徒之情，我可以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却没想过做你的爱人……”
“我以为你只是我的徒儿，于是当你一次又一次的对我表露心迹的时候，我心乱如麻，我下意识的便开始逃避你……你的前生，我是这样，你的今生，我还是这样……”
“而这两次逃避，到最后，我都后悔了……”
“这数万年来，我不敢寻你，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啊阿浓，我是真的明白了。”
“如果，我真的只是将你当做徒儿，我不会是这副模样……这世上，没有几件能让我后悔的事，而我后悔的事，全都是有关于你的。”
“你说的对，我若真心求一个乖巧懂事的徒儿，你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而我，却从头到尾都执着于一个你。”
他絮絮叨叨的，凑在我耳侧说了许多，抱着我的双手，也越发用力。
最后，他将脸埋进我的脖颈，我能感受到他柔软又微凉的唇贴在我的肌肤上。
我又听见他说：“阿浓，我现在醒悟……是否已经晚了呢？”
他的唇瓣一张一合，属于他的气息带着微痒的触觉都在我的肌肤上四散开来，他的话，似若呢喃一般，梦幻又恍惚。
而我，从头到尾都僵直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举动，他的话语，早已令我现在一场忽然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之中，飘飘摇摇。
或许是见我不说话，他忽的抬起头来，那双深邃迷人的眸子一直盯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就好像是一双漩涡，我看着看着，便被吸去了三魂七魄。
当他忽而扬唇对我浅笑的时候，我才觉得，这个一身红色衣衫，容颜绝艳的男人，就像是那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一般。
明明妖冶惑人，却又出淤泥而不染，自有一番高傲清贵之感。
这样自相矛盾却又无比契合的感觉，偏偏最能惑了人的心神。
这样的男人，本就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存在。
又何怪于人会陷入于他的无边风情无法自拔？
而我……从来都没有从他的迷惑中，走出来过。
他此刻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我曾经日思夜想，却永远都只能是一夜空梦的话。
我从来不曾想过，原来有一日，他真的会对我说这些我盼了好久好久的话。
我承认，我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他。
即便是过了数万年之久，即便他离开我的生命那么久的岁月，我也还是总在每一个夜晚想起他。
有时，是还未入睡的时候。
有时，是睡梦之中。
这个男人，早就真真切切的刻进了我的骨髓，就算不触碰，也是思念噬骨，亦无法将之剥离。
这究竟是我的悲哀，还是我的幸运，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顾墨兮，让我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赠我空欢喜，如今却要还我满堂春，他究竟何意，我看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此刻那双月华清霜一般的眸子里，是一片做不得假的似水柔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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