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我,十八岁。这一年,我失去了怀瑜,也失去了师父。
怀瑜死了。
师父又说,我与他的缘分已尽。
在这个世间,我从此,又是孤身一人了。
师父永远都是这样,一旦我表露出些什么,一旦他觉得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视而不见的时候,他便只能让我离开他。
他说,他想要我从那些俗世红尘,人间风月里解脱出来,可我,却从来都没能让他如愿。
他说,他的的确确不该将我从慕青山带回神界来,这一世,他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一字一句狠狠地伤害了我,可他自始至终给我的,都是一种悲悯的神色。
他可怜我,同情我,但他,还是不爱我。我奢求的,永远都只能是一种奢望。
一旦他觉得我不可救药,他便只能选择逃避我。
而如今,我也再做不到上一辈子的执着。
怀瑜的死,横亘在我与他之间,使我再也无法靠近他一步。
我从来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对他如此失望。
我才发现,我竟然从未看清过他。当我背着怀瑜的尸体踏进桃花坞的时候,那些绯红的桃花一如我与怀瑜重逢那年时开得灿烂又自在。可是,当年在这桃花林的深处,有一个浅衣银面的怀瑜在等着我,那时的怀瑜,时鲜活的。
而如今,怀瑜却静静地趴在我的背上,没有半点生息。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上,除却师父外,最牵挂的人。
曾经,同样是一身伤痕的我们,都想放下各自的执着,放下各自的仇恨,彼此相依着过活。
可是,他们不许。飞琼不许,翎华不许,就连师父也不许。
害我与怀瑜进退两难的,就是他们。
师父曾一剑刺进我的心头,他要我死。
可是后来,又不知为何他又救回了我。
他不许我陷在苦海红尘里,可是当我真正的解脱之后,他又偏偏要再将我丢进一片烟云里挣扎。
要救我的,是他,要我万劫不复的,也是他。
思及此,我只能轻叹一声,只是眼里,却再无半分泪意。
我将怀瑜背进拘灵洞中,又取出我从玄宁那处要来的千年寒冰,施法将其化作一副冰棺。
我将怀瑜放置进冰棺之中,替他打理好凌乱的衣衫,又替他梳了发。
待这些做完,我才低眼细细的端详怀瑜的脸。
他的脸苍白的毫无生气,一条狰狞的疤痕横在他的左脸颊上,右脸则是被烈火灼烧过的明显痕迹。
他的眉眼生得很清秀,唇形也十分完美,若是没有这些伤疤,他应该是一个十分俊美的男人。
这些疤痕毁了他的脸,而飞琼,则是毁了他的人生。
我自认识怀瑜时起,便见他一直带着一副银色面具。
那时的他,已经落魄成了半人半魔的姿态。
而我,亦因为飞琼与翎华的污蔑而被师父误会,活得狼狈不堪。
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是最狼狈的模样。
可也就是这般模样的我们,才能成为至交。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面具下的容颜,在我与他逃避神界的追查的时候,我也曾好奇过他的脸是个什么模样,而他,却只回答我两个字:很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后来,就算他将他的一切都说与我听了,也还是没有取下过他的面具。
他曾经,是个很爱惜自己的容貌的男人。
他总和我说,曾经的他,自大狂妄,随性不羁。
别人都说他相貌生得好,听得多了,他便越发以此为傲。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自恋又阳光的男子,却因为一个飞琼而失去了他的地位,他的神魄,包括他的容貌。
他说,那时,飞琼还不是什么神女,她只不过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一个侍女。
侍女并没有仙位,法力又十分低微,但如果侍女能与仙神两界的神仙缔结姻缘,那便也是能得个仙位的。
飞琼曾是王母娘娘最喜爱的侍女,因为她容貌无双,酿的玉琼酒更是仙界一绝,嘴甜人娇。
因此,仙神两界也有不少人想求娶美人飞琼。
怀瑜说,那时候,是飞琼主动找上他的。
仙神两界,除了月神顾墨兮天人之姿无人能及之外,便是他怀瑜神君风姿绰约比过众人了。
他说,他早猜到飞琼是想借着他升至仙位,可即便是清楚她的意图,他也还是毫无预兆的沦陷了。
可是当他打算娶她的时候,她却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下毒,夺去了他的半颗神魄。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当初猜的,只对了一半。
他能给她的仙位,她根本看不上。
而她夺了他半颗神魄,便能神力陡增数万年,升至神女之位。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她面对他时所有的温柔小意都是假的,她藏着的,其实是更为可怕的巨大野心。
因为飞琼在怀瑜最虚弱的那时候给他喂下了魔神的魔灵,所以怀瑜才会从堂堂神君,沦落成一个人人厌恶的妖魔。
而翎华神尊本就对飞琼有意,所以无论飞琼如何污蔑陷害怀瑜,他都相信。
因为怀瑜差点与飞琼成了亲,更因为怀瑜已堕落成魔。
总之,翎华是真的想置怀瑜于死地。
他们将怀瑜关进牢狱,飞琼毁了他的脸,给了他深深的鞭痕。
他们将一个原本那样潇洒爱笑的怀瑜,折磨成了一个一身病骨,容颜丑陋的男人。
我轻叹一声,取出怀瑜的银色面具,又用手帕一点一点的擦去那上面的血迹。
最后,我将那面具又戴在了怀瑜的脸上。
他不愿所有人看见他的脸,包括他自己。
而我,尊重他的意愿。
我后退几步,一挥袖,便将那寒冰棺盖给合上了。
怀瑜,你暂且在这里好好睡罢。
有朝一日,我终会救活你。
当我出了拘灵洞,便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那个胡须花白的玄宁。
他看见我走出来,便小跑着跑到我的面前来,犹犹豫豫的唤了我一声:“小孟……”
我对他勾勾嘴角,说:“你怎么来了?”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你……真的要离开神界么?”
我点头不语。
他却急了:“可是,可是月神大人只是与你断绝师徒关系,并未让你离开神界啊!”
我嘲讽一笑:“那有何区别呢?”
他却还想劝我:“小孟……”
“玄宁,你在那里待得久了,就该明白,那里到底有多冷吧?”我打断他,侧身看向那桃花千树。
他一怔,沉默片刻,才应声:“嗯。”
我复又盯着他,对他苦笑:“玄宁,那你就该清楚,神界不适合我,除了你,也没有人容得下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待在那里?”
以前,我有怀瑜,有师父,所以,不论我再如何不喜欢神界,我也愿意待在那里。
可是现在,怀瑜死了,师父不要我了……我又如何能再待在那个我本来就不喜欢的地方?
玄宁点头,终是长叹一声道:“小孟,我只愿你从此……永生无忧。”
听得玄宁此言,我心头微暖,眼角微湿,却还是对他笑:“玄宁,此生有你这么个朋友,是我孟秋浓的幸运。”
他胡须颤动,情绪亦是难以控制了,连忙转过脸去,闷闷道:“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倒还让我出丑。”
我轻笑一声,说:“是,是我的错。”
他回过头来,又从袖间拿出一只小木盒来,放在我的手中。
“这是何物?”我问他。
“你要去冥界往生城寻洛怀瑜的魂魄,对不对?”他却不答,只是问我。
我惊诧:“你怎会知晓?”
我的的确确是打算去冥界往生城的。
他却摆摆手,道:“你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猜。”
见他这副模样,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几分调侃他的兴致,于是我便道:“是,知道你是妇女之友,女子的心事你都能猜。”
他瞪我,就连花白的胡须也抖了抖,只是片刻后,却又道:“本仙君才不和你计较。”
他指着我手里的小木盒,说:“我与冥帝凤呈寂有些交情,你带着此物去,他必会奉你为上宾。”
我心头一热,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哽咽:“玄宁老头,谢谢你。”
他对我摇头,面上多了几分怅惘:“小孟,以后,你可得过得好一些,可别辜负了自己才好。”
我点头,道:“好。”
他拍拍我的肩,又意味深长的说:“有些人现在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小孟,你可要好好等着,终有一日,会如你所愿的。”
我听不懂他的这句话,疑惑的看向他,可他,却只是对我笑了笑,说:“去吧。”
我点头,走出几步后,却又回头,看着他,又忽然唤他:“玄宁。”
他也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说:“你要好好的活着,别等我将来回来看你的时候,找不到你。”
他说:“好。”
我说:“把那些讨厌我的神仙们的宝贝都给骗回来,替我报仇。”
他说:“好。”
我说:“不准再酗酒。”
他说:“好。”
我说:“记得找个仙侣,别再当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了。”
他说:“好。”
最后,我与他相视一笑,明明笑着,可是离别之愁却在这空气中四散开来。
我知道,我这一去,千山万水,暂别经年,而他,也明白。
我们这两个忘年交,终难再见。
当我踏着满地桃花瓣走出桃花坞之后,我望着那些藏在薄雾之中影影绰绰的苍翠青山,驻步不前。
师父,再见,再也……不见。
玄宁,愿你安好。
怀瑜……等着我,我一定救回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