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我的闲散日子,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我以为这样下去,时间久了,我便会忘记一些东西,守着这份如履薄冰却又故作平静的安宁,永远这样不做他想的活。
可是,命运似乎并不想让我的生命就这样平淡无波。
前一日,我还在读玄宁悄悄带给我的怀瑜的书信,而后一日,飞琼却告诉我说,怀瑜死了。
我开始是不信的,直到她递给我一个银色面具。
那个面具上沾染着些许殷红的颜色,就像是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朵绽开在那如月华一般冰凉的银辉里,寸寸刺目。
那是怀瑜的面具。
犹记那日,飞琼仍旧是那一身水蓝华裳,花冠耀眼,步摇叮铃,美得令人心窒的那张脸上,几分讥笑,几分快意。
她的那双眼里流光轻淌,红唇微启,对我说:“孟秋浓,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你师父。”
她说:“我动不了洛怀瑜,却没曾想,他倒是死在了别人的手里!”
她说:“孟秋浓,你知不知道?当那魔神将洛怀瑜捉去的时候,你师父是知情的,可他,没有救他。”
她说:“你以为你前日收到的洛怀瑜的书信,真是他写的么?那,是你师父为了瞒着你,安抚你,伪造的。”
“孟秋浓,你的师父,的确用心良苦啊。”她的话,充满嘲讽。
我本是不相信她的……
因为我一次又一次的上过这个谎话连篇又善于伪装的女人的当。
可是她给我的面具,却真的是怀瑜一直戴着不曾取下过的那个面具。
至于她说,师父隐瞒我事实的事情,我不信。
我明明是那样毫不犹豫的说自己不相信的,可是在这些天的每一个夜晚里,我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就算入睡,梦里也全是怀瑜。
我总能梦见怀瑜戴着那带血的银色面具,身穿一身浸着点点殷红的浅色长衫,他身长玉立,深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浑身散着清冷的浅辉,看似离我很近,却又似乎与我隔着万水千山。
他总是在梦里一声声的唤我,每一声,都似是轻叹,带着无尽的遗憾,可更多的,却是另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他一次又一次的对我说话,却始终都是同一句话,他说:“阿浓,好好活着。”
我每次睁眼,都是一片明亮的阳光,温暖又明媚。
可是他却在我的梦里,与无边的黑夜为伴,漂泊在深沉的黑暗里。
我忐忑不安,我不信他已经死去,但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动摇。
此刻,我立在师父的殿门前,犹豫不决。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想来问个究竟,可是到了这殿门前时,我又开始迟疑。
若不是这神界的人个个见了我都绕道走,就连玄宁仙君最近也不知去了哪里仙游,我也不会来向师父求证。
我看着这朱红的雕花殿门,抬手却没有勇气去敲。
但我的迟疑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师父的声音忽然从殿内传来:“阿浓么?进来罢。”
这忽然响起的淡漠嗓音,让我举着要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抿唇,片刻后才推开那殿门。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吱呀’声,我踏进殿内去。
与此同时,殿外的亮光与我一同踏进这昏暗的殿内,使得那夜明珠的耀眼光芒在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殿内那个腰背挺直,端正的盘坐在榻上,双手置于双膝之上,闭着一双眼,浓密的黑色睫毛纤长又卷翘,衬得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更加惑人。
他还是穿着那身红色长衫,宛如皎月,又犹如烈火。
殿内焚着味道浅淡的冷香,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缭绕在紫金香炉上方,缭绕不断。
看着他闭目凝神的模样,我想问他些什么,张嘴,却又发不出声音。
我说不出话,他却忽然开了口:“何事?”
他面上一派平静安宁,不露半点情绪。
“师父……”我张口,却只唤了他一声。
“嗯?”
“怀瑜他……是不是死了?”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可他听到我这句话后,却忽然睁开了他的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蓦地盯住我,眼里的深沉颜色犹如一种经年不散的墨色。
他置于双膝之上的手忽然紧握成拳,关节泛白。
良久,我才见他摇头,轻声哀叹:“一切,果然都是命数……”
他苦笑:“我终究是瞒不住你……”
听见他的这些话,我所有的期盼都在这一刻落了空。
原来,飞琼这次,真的没有骗我。
原来,在我梦里与无边的黑暗纠缠着的怀瑜,真的死了。
我红了眼眶,又一次看向他,我忍着汹涌而来的酸涩与难受,我问他:“前日的信,不是怀瑜写给我的,对不对?”
他沉默着点头,低下眸去。
“那……飞琼说,你明知怀瑜被魔神沈阶云抓去,却不曾救他……这是不是真的?”我看着他,又颤颤的问。
他盯着我半晌,眼里闪过许多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最终,他还是在我的注视下,再一次点头。
看见他点头,我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
我踉跄地后退几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我不相信,我的师父,怎么会真的见死不救?
“师父,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想对他笑,可是嘴角还未弯起,眼泪先落了下来。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镇定,他起身,走下那几级阶梯来,想要扶我,却被我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才收回。
他看着我,眼里一片歉意:“抱歉……阿浓,我……”
“不……”听见他说抱歉二字,我便打断了他。
纵是我再如何不敢置信,我的师父,也还是真的没有救怀瑜。
想起那个本该尊荣一生,风光霁月,却因为一个女人而跌落云端,一生悲苦的浅衣男人,我还是无法接受,他就这样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我跌坐在地上,泪水一颗颗的砸在这光滑可鉴的地板上,声声清脆。
“他本就活得很苦了,你们……你们却都容不得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他死?”
“怀瑜被你们害的毁了容,丢了半颗神魄,又被逼着堕落成魔……他却从没想过要你们付出代价,可你们为什么都想要他死?”
我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像是在对师父说,又像是在对我自己说。
直到师父蹲下身来扣住我的双肩叫我冷静一些,我方才抬眼看他。
泪水使我的视线有些模糊,让我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恍若冷玉坠地一般好听的声音传来:“阿浓,我承认,怀瑜之事,的确是我的错,但是……我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
我问:“什么苦衷?”
他动作微僵,沉默片刻,才又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对我说:“阿浓,我……不能说。”
不能说?我忽然嗤笑,又挣脱开他的双手,向后靠了靠。
这三年来属于我所有的不为人知的压抑与难受,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我揪住他的衣襟,冲他喊:“三年了,你逃避着我,我亦如你所愿,也避着你,我以为我的后半生也就这样了……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又一次击碎我所有的希望?我已经很安分了啊……我不让自己越矩,不让自己做些你不想我做的事情,我曾暗自发誓这一辈子不再让你因我而为难……可是,可是怀瑜死了……而你没有救他……师父,为什么?”
即便这三年来,我所有的悠闲与散漫都只停留于表面,即便这三年来我过的,都是一种如履薄冰的日子。
我也还是想保住这份得来不易的安宁。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亦是为了受苦许久的怀瑜。
我以为这辈子断了对师父的念,自己装模作样的活,便能使这份安然永远停留。
可是最后呢?
怀瑜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他低眼看着我,那双瞳孔里一片讳莫如深。
过了许久,他才微哑着嗓子低声对我道:“阿浓……抱歉。”
可能是他自己都觉得这句抱歉到底有多苍白,说罢后,便不再看我。
我抓着他的衣襟,一遍又一遍的问他为什么不救怀瑜。
上古魔神的确修为高深,但他没有天邪剑在手,便如同断了一臂。
而师父是月神,修为自然不浅,魔神向来忌惮于他,他又怎会救不了怀瑜?
而最终,我终于是没有等来我想要的理由,也无法为他辩白些什么,因为他说:“阿浓,洛怀瑜……注定只能是这个结果。”
我能感觉到事情可能没有我了解的这样简单,可是更深的,他却不愿说与听,也不愿让别人告诉我。
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也还是守着他的原则,不肯为他自己辩白一句。
我忽然松开他的衣襟,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我直视着这个站在我身前的男人,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他与我之间,永远都隔着千山万水。
他不愿将我放在心底……不,或许,他是将我放在心上的,却是以徒儿的名义。
那种明明在他心上,却走不进他心底最深处的人。
我盯着他那张我每个夜晚闭上眼都能细细描摹出来的脸,寒气忽涌,遍体生凉。
而此刻,他亦看着我,唇畔微动,说:“阿浓,你我师徒缘分,看来已经走到尽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