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后的许多年,人间都一直流传着一个神秘而荒诞的故事。
而这这个故事,是只有三个人的故事。
第一个,是千玺王朝许多年来都为人乐道的沈小侯爷沈浸月。
世人皆知,沈小侯爷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生得更是清俊不凡,可就是如此难得之人,偏生落得个前半生痴心一人却终被辜负,后半生忽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下场。
第二个,是锦城中的大户人家,宋家的大小姐,宋阿婼。
此女生得是一副好样貌,早年便引得沈小侯爷倾心,与之定下婚约。
可不曾想,此女竟在与沈小侯爷成亲那日,跑下花轿,抱着一个死去的华发老翁痛哭不已。
后来,她将那老翁葬下,从此便守在他的坟前,做了他的未亡人。
宋家深觉此女有辱门楣,便在她悔婚当日,与她断去了一切联系。
而这第三个人,便是那当街掏心而死的八旬老翁。
他不是锦城人,有人说曾在许多地方的长街上见过这样一个身穿黑衫,手拄拐杖,一身病骨的老翁,而他出现在每一个天涯海角,都只是为了寻一个人。
从少年,一直寻到老年。
一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
有人说,或许,宋阿婼就是他要寻的人。
他的人生,就该是为了寻人。
有人说,他是带着前世记忆来寻前生心爱之人的。
只是他生卿未生,卿生他已老……造化弄人。
这是一个令人听来便觉得一头雾水的荒唐故事,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猜透其中的前因后果。
有人恨宋阿婼辜负沈浸月,有人叹华发老翁寻人之艰。
可是到最后,这还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宋阿婼还是宋阿婼,是那个从豆蔻年华,一直到白霜满鬓都守着那一座孤坟的未亡人。
……
枯草连天,一地寂寥。
在这片被深绿的树林包围的空地上,萧萧落叶,声声清浅,如愁缕缕。
被那深沉的黑幕笼罩着的天空,寥落星辰,冷月如勾。
而在这片枯草满布的空地上,却有一个大坑。
而那大坑中,却是两副棺材。
一副已经腐朽不堪,看不清原先形状,还散发出难闻的尸臭。
而另一副,却是黑漆油亮,棱角分明,花纹清楚。
这一旧一新,隔着的,却是无数的岁月。
而站在那大坑旁的,是一个拄着拐的老妪。
她满头华发,一脸沧桑,那双因为岁月而变了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副棺材,一动不动。
而在她身后,是几个举着火把的年轻力壮的男子。
这时,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男子犹豫着开口:“宋阿婆,你……你真要……”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个背对着他们而立的老妪,在今夜,就要将她自己埋葬。
她明明还活着,却偏生要将自己放进棺材。
“我要死了,我能感觉到……”她忽然开口,声音沧桑又低哑。
她又笑了笑,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拐杖上的那一尾摇摇曳曳的流苏,说:“趁着现在,我得把自己葬在他身边……”
那男子却皱眉:“宋阿婆……听人说,你曾悔了沈小侯爷的婚约?便是为了这个人么?”
他曾无数次听人说起宋阿婼与沈小侯爷之间的事情,却一直不敢问。
但是到了现在,他到底是有些忍不住。
他不明白,为什么宋阿婆为什么要为一个死去的老头子而辜负沈小侯爷。
他慢慢长大的同时,也越来越好奇这个宋阿婆为什么放弃那么多人想要的荣华富贵,放弃她原本拥有的优渥生活,来守着一座孤坟,做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的未亡人。
宋阿婼点头,唇边含着一抹慈祥的笑。
“他与你……”那男子越发好奇。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守着他。”宋阿婼摇头,轻叹一声,望向那疏星寥落的夜空。
这几十年来,她孤身一人,从十六岁,一直到如今的八十九岁,她活得很长,也守得很久。
可即便是过去这么久的时光,她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起当年那喜色绵延的长街上,那个躺在她怀里,将手刺进自己胸口里挖出一颗血肉之心的狼狈老翁。
他曾那样一声又一声的唤她‘婼婼’,他的口吻,他的神情,如今想来,都是那样令她记忆如新。
“我只知道,我想这么做。”她又似是喃喃自语一般的说道。
因为想这么做,所以她才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在这里。
“宋阿婆,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不能活埋了自己啊。”另一个举着火把的年轻男子劝道。
这个宋阿婆,曾在他们小的时候,教他们念书,教他们做人,对待他们,就如同亲人一般。
而今,她却要将自己活埋进棺材里……这怎么可以?
宋阿婼回头看他,她的那张苍老的脸在这火把的照射下,染上一层淡淡的橘色薄晕。
她说:“我前几日明明病得都下不了床了,怎的今日就能这般精神了?”
众人沉默,他们都知道,前些日子宋阿婆是个什么情况。
那请来的大夫都说,她没有几天活头了。
可是今日,她却忽然精神无比,还能下床走路了。
这绝不是什么奇迹发生,这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见他们都不说话,宋阿婼便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活不成了……我必须要把自己葬在他的身边。”
这话罢,她又看了他们几眼,方才道:“好了,把棺材打开吧。”
听得她此言,他们却是纹丝不动,个个抿着唇,低着头。
宋阿婼一阵晕眩,心脏处骤然紧缩,她才轻松不久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就又开始恢复成重病时的那般模样,或许……比之前更加严重。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却及时的被人给扶住了。
她呼吸艰难,却还是轻抬眼帘去看这两个扶住她的年轻人,她笑:“你们看,我这身体,好也不过半个时辰。”
这两个年轻人唇上嗫喏着,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打开它。”宋阿婼扔了拐杖,指着那副新棺材。
见无人动作,她便又重复道:“打开它。”
他们无法,只好下去两个人,打开了那棺材盖。
宋阿婼点点头,又吃力道:“扶我下去。”
“阿婆……”他们都唤她。
“扶我……下去。”她又重复着。
于是最终,宋阿婼终究是被扶着,躺在了那副新做的棺材里。
当她终于安安稳稳的躺在那狭窄得只容一个人的棺材里时,她长舒了一口气,望着那片天空,望着那如勾的月亮,她眼里的光芒越发的柔和,越发的迷离。
她唇上噙着一丝祥和温柔的笑,看着这些围在她身旁的年轻人。
这些人,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而今她要死了,有他们送她,她无比安宁。
只是……宋阿婼忽然想起那个被她辜负的沈小侯爷。
她叹了一口气,这一辈子,她最对不起的,除了父母,便就是沈浸月了。
这一世,她辜负了父亲与母亲的厚待,更辜负了沈浸月的情深。
但是,她却不曾后悔。
那个死在她面前的人,已经成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魔魇。
宋阿婼最后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来自于这尘世的空气,看了一眼她周围的这些人,随后便闭上了双眼,缓缓道:“盖棺。”
当所有的光亮与空气都与她隔绝,只剩黑暗无声无息地将她笼罩时,她眼角滑落两行泪水,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这一生,她对不起很多人。
但是,她也只能选择对不起这些人。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固执些什么,她也还是从十六岁,一直坚持到现在。
那个躺在她身旁的人,是她此生都解不开的迷,更是她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人。
或许,他和她,真的是有前生的吧?
或许,他真的,是从前世寻她而来的吧?
当这空地上的深坑终于被人重新填成一座高高耸起的坟包时,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而至,这里,又是一片空旷无人。
良久,在那青黑的林子深处,忽然有一抹红色身影闪过。
在这淅沥的雨声中,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天上惊雷忽然而来,那个身穿红色长衫的人已经定定地站在了那座坟前。
闪电使得整个天空短暂变亮,正好让人看清那个红衣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男人,他生得眉目温润,轮廓分明,看起来温和又疏离。
此刻,雨势已经越来越大,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浸湿了他的黑发,他的睫毛,他的衣衫。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不显半分狼狈。
这个男人,正是人们口中失踪数年的沈浸月。
他的脸,一如当初那般清俊如玉,没有丝毫改变,但,他的眉间,他的眸中,却比曾经多了几分阴沉,几分深不可测。
他一身被雨水浸湿的红衣穿在身上,而那红衣,赫然是他当年迎娶宋阿婼时,所穿的喜袍。
此刻的他,拥有谪仙的韵味,却又有几分妖冶的风情。
如此矛盾,却又十分相宜。
他狠狠地盯着那墓碑上的那两个名字,眼神又更多的流转于‘宋阿婼’那三个字,他忽然开始笑。
一开始还是轻笑,可是到最后,他却开始仰天大笑。
那笑声,苍凉又可悲。
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尽他的眼里,让他分不清自己眼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忽然蹲下身,伸手去抚摸‘宋阿婼’那三个字,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缱绻,只听得他说:“丫头,为什么?为什么你到死……都还是选择他?”
“我知道最开始是我推拒了你……可是后来我弥补的,还不够么?”
“丫头,他伤害你,抛弃你,可是到最后,你还是不愿意放下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了你,我放弃了慕青山,放弃了苍生正道……我放弃了我曾坚持的一切,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能属于我?”
“我费尽心机保住你的魂魄,让你入世轮回,可是到最后,我竟还是没能得到你……”
“丫头,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失魂落魄的模样看起来是那样茫然又无助。
他索性坐在这一地泥泞之中,雨水划过他的睫毛,他抚摸着她的名字,唇畔带笑,可是那笑,却是无比勉强。
他知道,她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往生城了,而等在那里的凤阖灼,怕是已经与她相逢了。
而他沈浸月……真的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雨势愈大,遮掩了他犹如喃喃自语一般的“为什么”,更掩去了他低低地苦笑。
他心心念念的丫头,到底还是离他而去了。
而今,他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剩他自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