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宋阿婼撇了丫鬟,一人出了府,去书斋为她的小妹寻些有用的书籍。
只是当她方才穿过一条热闹的长街,入了一条青苔满布的长巷时,一个身形粗壮,却尖嘴猴腮的男人自她身后跑来,一手钳制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那有些湿润的墙上。
宋阿婼瞪大双眼,看着这个满脸阴鸷的男人,想说话却被其扣住脖子,说不出什么,只能一阵干咳。
“宋家大小姐。”那男人轻笑,那双绿豆似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游移。
他忽然从袖间拿出一把刀来,对准她的腹部,又看向她的脸,笑得十分猥琐:“我刚来锦城时便听说你宋家家大业大,所以,赎你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人力气太大,宋阿婼挣脱几番都挣脱不开,她只能瞪着他。
她抬腿想踢他的腹部,却被他发现,给生生制住。
他盯着她片刻,又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早听人说宋家大小姐姿容脱俗,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啊……”
说着,他还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
只是他还未碰到她,便被人用一根木棍给敲了脑袋。
或是那力道不够,他也只是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有直接晕倒。
他转头,却见是一个莫约七八十岁,拄着拐杖,一身黑色衣衫的华发老翁。
而这老翁那干瘦的手中,正好拿着一根木棍。
他怒极,连骂:“你个老不死的!竟敢打爷?”
说罢,他便松开了宋阿婼,抬步上前便挥拳打上老翁的腹部。
老翁本就老得走路都有些困难,此刻硬生生的挨了这壮汉一拳,便撑不住倒在地上,吐了血。
那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花白的胡子,他干裂乌紫的唇颤抖着,胸口不断起伏,喘着粗气。
看着那老翁如此狼狈的模样,那壮汉却似乎还不解气,他挥着刀子上前,又将那倒在地上的老翁的腹部给狠狠地划了一刀。
“老伯!”见此,宋阿婼惊恐地唤了一声。
她慌乱无措,却看见了那根之前被那老翁拿在手里的木棍。
她连忙上前想要拾起那木棍,却被那壮汉发现,又掐住了她的脖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宋阿婼用尽了力气去反抗,去挣扎,却还是挣脱不开这满脸狰狞的壮汉的桎梏。
“婼婼……”那躺在地上的老翁见此,瞳孔一缩,颤颤巍巍的咬牙爬起来,却被那壮汉一伸腿,又给撂倒在地。
他狼狈的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着,又咳出了血来。
宋阿婼见那老翁又被壮汉给打到在地上,她心里十分着急。
忽然,她灵光一闪,趁着那壮汉转头去嘲笑老翁的时候,伸手拔下插在发间的银质簪子,果断地刺进了那壮汉的腹部。
她这一招来得大力,那银簪刺入壮汉的腹部,只剩簪头还留在外面。
那壮汉吃痛,变了脸色,终于是松开了宋阿婼的脖子,踉跄几步,险些到底。
他伸手指着宋阿婼,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你!臭娘们!”
宋阿婼此刻却忽然不怕了,她拔下自己头上的另一只簪子,瞪着那壮汉:“还想试试?”
那簪子的的确确是将那壮汉给伤到深处,他看了看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又看了看宋阿婼和那地上的老翁,最终,他泄愤似的踢了踢地上的老翁,随后便转身跑了。
见那人跑了,宋阿婼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拿着银簪的手。
随后,她连忙走到那老翁身前蹲下来,想扶起他。
可那老翁却像是没有多少力气似的,刚刚站起身,便又摔倒在地。
宋阿婼忙坐在地上,扶着老翁躺在她的腿上,又连忙问:“老伯,你还好么?”
听见她关切的声音,他微抬眼帘,却是定定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宋阿婼看向他的伤口,那里流出的血液已经染红了她的衣裙,她急得忙唤他:“老伯,我送你去医馆。”
说着,她便又想扶起他,却被他抓住了手。
他那双混浊的眼里,似乎流转着千般情绪,他动动唇,却只干涩地唤了她一声:“婼婼……”
这声轻唤,带着几十年来的入骨相思,缠绵着无数日夜的噬骨思念,无端端的就击中了宋阿婼的心。
宋阿婼心里涌起些奇奇怪怪的感觉,有些酸涩,有些难受,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这张满脸褶皱,几乎看不清相貌的脸,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抬手,干瘦得犹如老树皮一般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那种肌肤相触带来的温度让他近乎失神。
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婼婼。
一个好好的活着的婼婼。
“老伯,你……认得我?”宋阿婼一向有些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包括自己的父母皆是如此,可偏生在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偏偏他的手抚上她脸颊的时候,她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还有些怀念。
怀念?宋阿婼一惊,怎么会怀念?
她明明……不认得这个老翁啊。
那老翁却不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有了湿意,他忽然开口,干裂的唇颤抖着:“婼婼,你……过得好么?”
这一辈子,你过得好么?
是否无忧无虑,是否一直安宁?
你是否……喜欢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呢?
宋阿婼不明所以,可是当她看着他的那双眼的时候,她忽然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似的,愣愣的答:“很好……”
听她此言,他咧了咧干裂的唇,却是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便足够。”
是的,这便已经足够了。
你终于拥有了你想要的平凡生活。
一对尚在人世的父母,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妹,三个活泼的弟弟……这一世,你安稳无忧,且不再孤单。
你终于不用再承受那些不必要的伤害,你终于……再也认不得我。
你曾说,如果没遇见过我,便好了……
可是婼婼,抱歉,这辈子,我还是出现在你的面前了,还是以这般老得不成样子的姿态。
这七十多年的寻找,七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到如今,我终于寻到你了。
可是婼婼,我却只能……看着你嫁给别人了。
老翁开始低低地笑,笑得苦涩又悲哀。
他将手撑在地上,艰难又缓慢的站起身来,拄着他的拐杖,背对着她,躬着身子,一步又一步,步履蹒跚地朝这长巷外走去。
宋阿婼见此,忙唤:“老伯!你的伤……”
可那老翁却恍若未闻似的,他并不回头,只是迈着步子,缓慢的朝前走去。
看着他躬身拄拐,一步步离去的背影,他脚下,是一地蔓延而来的属于他自己的鲜红血迹,宋阿婼不知怎的,忽然就红了眼眶,心里开始翻腾着酸涩的意味。
“老伯!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宋阿婼又喊。
她想着,待她回了家,定要母亲去给他请大夫。
那老翁脚步微顿,沧桑又低哑地嗓音传来:“凤阖灼。”
凤阖灼……宋阿婼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名字太过熟悉。
熟悉到似乎都刻进了她的心里。
可是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再抬头时,宋阿婼已看不到那步履蹒跚的黑衣老翁了。
她愣愣地望着那空空的巷口,青苔湿润,墙壁粗糙,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看起来是那样长。
这阳光明媚,暖意融融,可她却觉得,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和事。
而那些人和事,都来自遥远的前尘。
看似隔着一层浅薄的纱幔,却又似乎隔着另一种铜墙铁壁。
……
当那老翁回到他来锦城后便一直住着的破庙时,他躺在那干枯的稻草上,脱去自己那一身陈旧的衣衫,盯着自己腹部那道伤口。
那伤口处还在流血,血肉翻飞,衬着他干瘦的身躯,看起来尤为狼狈。
他伸手,颤颤的在枯草下摸索了半晌,终于摸出了一个小瓷瓶。
他拿着小瓷瓶,将内里的白色药粉洒在自己的伤口处,再扯下自己衣衫上的一块布料来,缠住伤口。
做完这些,他才又穿上衣服,在这稻草堆上躺下来。
他微微喘着气,阖上眼,脑子却全都是方才那个姑娘的模样。
想起再过不久,她就要嫁给别人,他心里便就一阵阵的抽痛着。
可是能怎么办呢?
他已经是如此模样了……
一句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便足够道尽他胸口里藏着的千般疼痛。
或许,她曾经因他承受的一切都太过沉重,她的曾经的人生,从来都由不得她自己。
所以这一生,命运才真真正正的成全了她。
她说,她宁愿从来都没遇见过他……于是,这一生,她才十六岁,而他,却已经八十五岁。
就算遇见了又如何?
他们之间的两个人生,自此,也将不再会有后续。
他抬手,粗砺的手指覆住他的双眼,他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
咳着咳着,他喉间又涌上一丝腥甜,血液涌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几十年的寻寻觅觅,到如今……他算是彻底放下了。
他的婼婼还活着,如此,甚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