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草长莺飞。
这河畔的绿柳如新，有风吹散柳絮纷纷落。
这里一片绿草如茵，来来往往，尽是相伴踏青的男男女女。
他们笑着，闹着，展尽欢颜。
那铺满天空的寸寸湛蓝，衬得这个人间显得更加富有生机。
六道之内，活得最短暂的，是凡人。
但活得最尽兴的，也是凡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便是凡人。
纵然有的人长此一生，大都是忧多于乐，但无论如何，他总有自己最怀念的东西。
在这一片柳絮纷飞中，衣香鬓影，笑声不断。
一个身着浅色长裙的女子静静地坐在一方锦布上，靠着一颗粗壮的大柳树，看着别人嬉闹。
这是个莫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眉目轻灵，肤色白皙，粉嫩的唇瓣微微勾起，笑颜浅淡，却映衬得她整张脸更加灵动秀美。
如此玲珑玉色，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也是另一种清丽脱俗。
她安静地看着那些人嬉笑谈话，不言不语。
这时，一个身穿鹅黄色齐胸襦裙，扎着双丫髻，看着莫约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朝她跑来，对她露出一抹灿烂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嗔怪似的撒娇道：“阿姐！你为何不与我们一道玩耍？”
那浅衣姑娘轻轻地笑了笑，取下自己腰间的帕子，抬手替那小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柔声道：“有三个弟弟陪着你还不够？”
说罢，她又看向那三个还在打闹的男孩儿，晶亮有神的眼里一片目光温软。
那小姑娘嘟嘴：“可是我也想要阿姐陪我玩儿嘛……”
浅衣姑娘却轻轻摇头，轻轻拂过小姑娘鬓叫的浅发，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歉：“阿阮乖，阿姐这两日有些不适，今日能陪着你们出来便已经是母亲的恩典了。”
说罢，浅衣姑娘有些不自然的低头。
那叫做阿阮的小姑娘听了这话，便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她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啊”了一声，下意识就开口：“母亲说阿姐月信……”
只是她尚未说完，便被那面色陡然绯红的浅衣姑娘给捂住了嘴，她嗔怪似的瞪了阿阮一眼，又不好意思地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她二人，这才回头来对阿阮道：“阿阮，这种事你怎的能随口说出来？”
阿阮眨眨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的阿姐，又移开她的手，十分不解道：“那有什么说不得？还有啊……阿姐，月信究竟是什么？是病吗？为什么你与母亲每个月都……”
这次，她又没有将话说完，便又被她的阿姐捂住了嘴。
浅衣姑娘看似十分羞恼：“阿阮日后便会懂了，你去与弟弟们玩儿吧。”
阿阮闻言瘪了瘪嘴，“哦”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重新去与她的三个弟弟玩耍了。
见此，浅衣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这个妹妹啊，真的是太喜欢问“为什么”了。
她望着阿阮与三个弟弟，又无奈地笑了笑。
彼时，和风吹来，拂过她的脸颊，牵动着她柔软乌黑地发丝轻轻飘着。
她靠在柳树上，阳光落下来，照在她身上，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温暖惬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是现下这般了。
只是……她忽然感觉到有一抹灼热的视线似乎一直盯着她，似乎就要将她的身体穿透一般。
那视线，似乎穿越了无数岁月而来，灼烫又疼痛。
她茫然地转头，看向四周，却只看见柳枝摇曳，行人悠闲。
她拍了拍自己的头，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什么幻觉了。
于是，她便所幸不去管这一切，只靠着柳树，闭上眼假寐。
而她却不知，她方才所感，并不是什么幻觉。
在不远处，正有一个身穿黑色衣衫，莫约八十多岁的老翁隐在那数棵柳条摇晃的柳树后，那双混浊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闭眼假寐的浅衣姑娘。
他白霜满鬓，脸上千沟万壑，一条又一条，痕迹深深，难掩风霜。
他唇边白色的胡子杂乱，唇瓣乌紫干裂。
他躬着身子，拄着一支拐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犹如秋天颤颤巍巍簌簌而落的落叶，仿佛下一刻，他那一身老骨头，就要散下来了似的。
他盯着那个姑娘，眼里已经有了些湿润的感觉，巨大地惊喜砸进他的脑海，让他整个人此刻更加的颤颤巍巍。
这时，他身旁忽然传来一抹声音：“这位大哥，你一直盯着人家宋家大姑娘做什么？”
闻声，老翁僵硬地转头，却见他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看起来年龄比他还要小个二十岁的老者。
他动动唇，白色的胡子抖了抖，嗓音干涩又沧桑，宛如陈年老调：“宋姑娘？”
那老者点头：“你不是本地人吧？”
随后，他又自顾自道：“这宋家啊，是我们这锦城的大户人家，那宋大姑娘，名唤宋阿婼，可是出了名的好样貌！”
听得这话，他瞳孔骤然一缩，干裂的唇抖了抖：“宋……阿婼？”
那老者未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又叹：“是啊，可是这阿婼姑娘以许了人家了，听说再过半月，便要成亲了……”
“成亲？”他枯瘦如柴的身体抖了抖，险些站不稳，仿佛他自己都听见了自己骨头里传来的‘吱呀’声。
“哟！老哥你无碍吧？”那老者见状，忙扶了扶他。
老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只一身黑色衣衫，并无别的衣饰，又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便以为他是个流浪之人，因此便生了几分怜悯之情，只叹他已是个半身埋进黄土的人了，却还这般颠沛流离，甚是可怜。
如此想着，老者便开口问他：“老哥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到此处所谓何事？我帮的上忙？”
而他却只干涩的回答老者：“为……寻人。”
“寻人？”老者惊诧，随后又道：“什么人？”
“我的……我的……妻子。”他开口，眼里的湿意模糊了他的眼。
老者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便又同情几分：“老哥的妻子姓甚名谁？你且说来，看看我是否帮得上你。”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在一片绿意与阳光笼罩下，看起来那样朦胧又柔和的姑娘，干裂的唇微微勾起，撕裂了皮肉，浸出鲜血来，而他却像是浑然不知疼痛似的，只喑哑道：“我……已经找到她了。”
是的，他已经找到她了。
重活一世，他寻了她整整八十五年。
那些日日夜夜，他都是在期望与绝望中来回流转的。
他想她，念她，还总在梦里梦见她。
在梦里，他一遍又一遍的唤她，可她，却永远都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这一辈子，他走遍了天涯与海角，一生都在颠沛流离。
而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婼婼。
可是……
可是他已经老了，老得连他自己都陌生了。
可是他的婼婼……却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而且……还是个即将嫁给他人的少女。
她要成亲了，而他，却怎么也不敢走到她面前，唤她的名字，拥抱她，亲吻她了……
他的婼婼，如今十六芳华，即将成亲。
而他却已经整整八十五岁，一身老病风尘，即将人死灯灭。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他……却已经快要走向结束。
他终于找到了她，可是她……却终究不会再是他的了。
他颤抖着伸手，在半空中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他眼角有泪落下，顺着他被岁月深深镌刻过的褶皱印记流下来，将他的衣襟浸出一小块更深的颜色。
阳光那样刺眼，却不影响他看着她的每一寸容颜。
那老者呆愣半晌，或是觉得这个年龄比他还要大的老翁着实有些诡异，他看着他的举动，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宋阿婼，猛地抬手指着这与他素昧平生的老翁，结结巴巴：“你，你……你不会……”
他的目光在老翁与宋阿婼之间来回游移，像是发现了什么。
可那老翁却恍若未闻，只是又盯着自己的右手，他的手上的肌肤，就像是一块老树皮，凹凸不平，鼓起的青筋难掩，他忽然摇头，苦笑一声，拄着拐杖，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艰难地缓步离去了。
他身后是一片绿意盎然，鸟鸣声声，还有那个他寻了八十五年，思念入骨的姑娘。
“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他嘴里不断呢喃着这样一句话，带着无尽的苦涩与疼痛。
我生，卿未生。
卿生，我已老。
婼婼……我曾经给你的辜负，终究让我永永远远的失去了你。
如今，这样苍老又狼狈的我，到底是没有勇气站在你面前了。
婼婼，我不敢站在你面前了，我与你，到底还是只能错过。
不过……幸好，你还活着。
幸好，你还在这个世上。
婼婼，我不会再去介入你的人生，扰乱你的一切了。
我活着，便远远的守着你。
我死了，也会以鬼魂姿态看着你。
我不过奈何桥，不饮孟婆汤，我就站在黄泉尽头，等着你路过。
婼婼，你的这一生，我如你所愿，你做你平凡的宋阿婼，平安顺遂，一生安宁，且……不会有我出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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