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婼婼，别睡。”看着宋缱音几乎就要瞌上的眼帘，凤阖灼的心头涌起无数恐慌，他摇晃着怀里的她，希望她再清醒一些。
宋缱音也不知怎的，她忽然就看清了这个抱着她的人的面容。
他眉目疏冷，鼻梁高挺，薄唇殷红……他的轮廓分明，线条冷硬，天人之姿。
他那双眼里一片墨色浓深，那是一种经年不化的颜色，深邃，幽深，又冰冷。
可是此刻他看着她，那双眼里却终于流露出了别的情绪。
他仍旧穿着那一身她所熟悉的黑衣锦袍，他仍是她十三岁初见他时的那般模样。
六年的时光，他就好像被排除在岁月之外似的，当初是个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宋缱音神色忽然迷离，她忽然想起，她在百鬼山上初见他时的情景。
那时，她一身宽大松散的嫁衣穿在身上，坐在那暗红色的轿子里，外面，是一群恶鬼扑来。
时至今日，她仍旧记得那些恶鬼张牙舞爪的向她扑来时的场景。
那时，她以为，她的这一辈子，还未怎么感受过世间个中滋味，便就要结束了。
可是，他出现了。
他手提一把紫色长剑，轻轻松松地就将那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恶鬼给杀得一个不剩。
她永远都记得，当她踏出轿时，看见他身着黑衣纹锦袍，手提一把长剑，身长玉立，面无表情的模样。
“子初……”她眼眶微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冰冷。
她唤他，一如当初他强行将她留在他身边时那般，按照他要求的，唤他一声子初。
“我在，婼婼……我在。”凤阖灼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却发现，她的体温，竟比他还要冷。
那是一种属于死寂的冷，直能冷透了人的骨髓。
他开始颤颤的亲吻她的面颊，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巴……他全然不在乎她如今这副老妪之姿，他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着她，可是她的每一处，都比他唇上的温度要冷。
翻天覆地的恐惧与疼痛向他袭来，他眼眶红透，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又沙哑地唤她：“婼婼……”
“凤子初……”她又唤他，眼泪随之滑落眼角，她又看不清他的脸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想问他：“为什么？”
凤阖灼身形一僵，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姑娘，无尽的闷痛感压地他一阵晕眩。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当然明白她这三个字的意思。
当初，她也问过他‘为什么’的。
果然，即便是到了现在，他的婼婼，也依旧舍不得恨他。
凤阖灼倏尔抱紧了他怀里的宋缱音，他将头埋到她的脖颈间，一缕湿热感划过她的脖颈，引得她轻轻颤抖。
良久，她才听见他说：“婼婼，我与你分别一千年之久，我再次记起你的时候，我就发誓，此生我一定要好好护着你，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把我也给你……我不想再等一个一千年，我不想再让你受苦……”
他的嗓音，依旧一如往常那般低沉好听，可是此时此刻，却带着无尽的沧桑与迷惘，在这不甚空旷的竹屋里，听得那般清楚。
他的一字一句，是说给她听的，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曾暗暗在心底许给她许多承诺。
可是现在呢？
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一刻也没有忘怀的诺言，到如今，却是一件都没有实现。
“可是婼婼，我没曾想，我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先辜负你了……”他低哑的嗓音传来，他喉间微动。
他颓然的拥着她，唇角微勾，却是一抹苦涩的笑。
辜负，这是这世间最令人难堪又心碎的字眼。
他何曾想过，他也有背负着这两个字的时候。
而且，还是在他依旧深爱着她的时候。
“婼婼，你这是在惩罚我么？”他抬起头，微微松开她，看着她的脸。
宋缱音却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轻轻浅浅的笑了。
因为她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她这笑，并不好看，反而十分丑陋。
她笑着看他，抬起一只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变成半透明的状态了。
她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僵，却也只是一瞬，她便抚上了凤阖灼的脸颊。
她说：“凤子初，如果这辈子……我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凤子初，如果，如果我这辈子，没有遇见你，你就还是那个停在我前尘往事里的阿灼。
那个纵容我，宠溺我，又视我如生命的阿灼。
如果这辈子你没有出现在我的人生里，那么你就还是活在前生那个青青长巷里，与我仅有一墙之隔，青梅竹马的冷峻少年。
如果这辈子你未曾记起我，我亦未曾记起过你，或许，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或许，我会真的如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期望的那般，平平淡淡的活着，一生顺遂。
或许那样……我就不用再看着你娶别的女子。
既然这辈子仍旧是无果，那么我与你又何必再念着前尘？
我不想做宋元婼，不想做你口中的婼婼……我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宋缱音。
“不，婼婼，你别说这样的话，别说……”凤阖灼听得她此言，胸口宛如被一剑刺穿了似的，他疼得颤抖，却又没有伤口。
她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把他推拒去更远的远方。
他的一声声话语，都像是带着乞求意味，可是宋缱音却好似未曾听见似的，她移动着覆在他脸颊上的手，手掌心感受着他一寸寸的肌肤，她有些恍惚的看着他：“凤子初，这次，我们……永别吧。”
延续了上千年的这场荒唐情事，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他赠她千年情深，却终究娶了别的女人。
而她所有的执着，也终将伴随着她的生命，消失殆尽。
这一次，她与他，是真的永别了。
她不后悔选择这条死路，她救了她的兄长，这便足够。
凤阖灼却像是疯了似的，他瞪大那双墨色深沉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不！我不许！我不许！”
紧接着，他便又握紧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是生怕她在下一刻消失，他开口，却是乞求她：“婼婼，别离开我，是我错了……婼婼你别离开我……”
那‘永别’二字像是狠狠地插进他胸口里似的，他此刻就像是个慌乱恐惧的孩子，他拥着她，乞求着她，仿佛她就是他此生最珍爱的一切。
他与她分别千年的岁月，好不容易重逢，却又生出那么多的变故。
而今，她那样虚弱的躺在他的怀里，顶着一张苍老的容颜，一身枯瘦弱骨，身体已经渐渐变得透明，她说要与他永别……
不……这怎么可以？
永别二字沉重地就像是一方穹顶忽然塌下来压在他胸口似的，而他，却没有半分力气。
而此时的宋缱音，就像是已经油尽灯枯了似的，她笑着，那双眼渐渐失了焦距，一张脸在一瞬间变得更加苍老，老得她眼窝深陷下去，脸上的肌肤褶皱得犹如一张老树皮似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的容颜变了，可她的嗓音却还是没变。
也不知是怎的，在这个意识不清不楚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曾经在那个深深长巷里，有一个总是冷着脸的俊秀少年一板一眼的教她读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首《采薇》，不论他怎么教，她始终都只记得这最后几句。
于是那个小老头一样严肃冷漠的少年，终于被她惹怒。
他常年白皙的脸上终于染上一层薄红，他用那双墨色的眼瞪着她，却最终，还是只能由着她。
而那最末的几句，如今，却也是适合她的。
《采薇》里有一个行军多年，征战沙场无数，最终归乡，却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的军士。
而她，则是一个辗转千年轮回而来的人，她是那个旧时长巷的故人，亦如那军士一般，阔别了那个地方，那段回忆许多年……可是最终，军士回去了，而她却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她再也找寻不到那个幽深长巷，再也见不到那个总是对她冷着脸，却又无比珍视她的少年。
这一世，她是宋缱音，她遇见了一个凤子初。
可是这个凤子初，却终究成了别人的。
她再也寻不到少年阿灼，也终将错过这个叫做凤子初的男人。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念着这最后一句，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知道自己忽然间失去了所有意识。
她的手无力的从凤阖灼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垂在地上。
她眼帘已经瞌上，最后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
“不！婼婼！婼婼你醒来！你醒来啊！”凤阖灼瞪大双眼，表情有些狰狞，他拥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
可是此时，被他拥在怀里的宋缱音的身体又变得更加透明。
她浑身忽然散发出一阵光芒，在这一阵刺目的光芒之中，她的整个身体忽然开始一寸寸的出现裂痕，不过一瞬，上一刻还被凤阖灼抱在怀里的宋缱音，这一刻便已经破碎成了一地的绿色荧光。
这时，一只青蓝色的鸟儿忽然而至，它飞到那一撮散发着绿色荧光的青灰前，急促地叫个不停。
它围着那堆青灰打转，那双碧蓝的眼里似乎已经有了湿意。
它仰头长长的嘶鸣一声，低头，鸟喙啄在那搓青灰上，无色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谁都没曾注意，包括那青蓝色的鸟儿自己都没注意到，有一缕隐在青灰中的金色光芒自它鸟喙窜进了它的身体。
而凤阖灼呆滞地望着这一地的青灰，他几乎忘了反应。
方才还被他抱在怀里的婼婼，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似乎是无法接受这一切似的，他猛地摇头，胸口又是一阵石化声传来。
声声入耳，刺痛万分。
都是这该死的恶咒！害得他丢了他的婼婼……
都是他……害死了他的婼婼！
“啊！”凤阖灼忽然大吼一声，他浑身涌现出金色的气流，直震得他玉冠脱落，发丝散乱。
他的一双眼已经血丝满布，他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一堆青灰。
他薄唇微勾，忽的大笑。
他从未如此肆意大笑，可是这个第一次，却不是因为畅快，不是因为愉悦，而是因为他失去了他的婼婼。
这笑声一阵又一阵，带着无尽的悲怆与苍凉，直入九天。
大雨袭来，雷声阵阵。
凤阖灼忽然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捧起那搓青灰。
他眼神空洞，愣愣的将那捧青灰凑到自己面前，低头细嗅。
他捧着青灰的手忽然握紧，他眼里忽然华光无限，他对着自己手里的那捧青灰痴痴地说：“婼婼，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抛弃你，不要你么……我告诉你，可好？”
他的此刻的语气，绝对是他此生最缱绻温柔的语气。
他柔柔的注视着自己手里的那捧青灰，嘴里亦温柔万分：“婼婼，我全都告诉你，可好？”
他的眼里，嘴里，柔情得不像话。
可是他对着自己胸口的左手，却是十分狠绝的徒手刺了进去。
顿时间，他胸口破了个血窟窿，可是那窟窿被他伸进去的手堵住，更多的鲜血也不得而出。
他仍旧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右手里的那捧青灰，面上似乎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可是那越发苍白的脸色却泄露了他的一切，可是他却还是勾着一抹浅淡的笑，他说：“婼婼，你看……”
这话罢，他左手已从自己的胸口抽出，那血窟窿因此而血流如注，而他左手中赫然是一颗心脏。
只是那心脏的表面覆着一层像是石头一样的东西，不染半点鲜血，光滑又坚硬，就像是一颗心脏形状的石头。
即便他此刻胸口上的血窟窿血流不止，即便他手里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的风化，他也还是看着自己右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捧青灰，他说：“婼婼，你看，就是这副铁石心肠，才让我与你走到这一步的……”
我的婼婼，我最深爱的姑娘，你可知，我此时方才真切的感受到，当日凤九渊给我下这恶咒时说的那些话毫不掺假。
爱而不能，念而不得，痛不欲生。
凤阖灼苦笑着，眼皮沉重，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他高大的身躯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捧青灰。
他知道，他要死了……
没了心，他已经是活不成了。
可是这样不是正好？
他忽然痴痴地笑，眼里的流光渐渐隐没下去。
婼婼，你别妄想与我永别，永远……别想。
这一次无奈的辜负，是我此生做过的最荒唐最痛苦的事。
如果有下辈子，即便你再不愿，我也还是要寻到你，因为我永远……都只能是非你不可。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当陪着你永生永世。
即便这一次，或许我们都再也看不见黄泉，等不到轮回……而你不曾后悔，我亦不会后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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