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夏夜里的玄月幽幽，华光四散，在这个颜色深沉的夜空里，显得是那样凉沁，那样孤冷……看起来，似乎与这依旧燥热的长夜格格不入。
而躺在贪居殿内的紫玉雕花长椅上的凤阖灼，依旧是那样一身黑色长袍穿在他高大颀长的身上，墨发散乱，面色苍白，眉目疏冷，面无表情……
此刻，他那一双冰凉深邃的墨瞳，正目光深沉的望着那看似沉重的殿门处，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这殿内烛火惺忪，似是一个就要睡去的人儿似的，摇摇曳曳，光芒散漫微弱。
这一室的寂静仿佛从未被人打破过，他沉默着，这室内的一切也都跟着静谧无声。
站在阴影处陪着凤阖灼一直从白天等到黑夜的元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悄悄地挪了挪麻木的腿，又偷偷揉了揉，这才小心翼翼德望着凤阖灼，道：“陛下，夜深了，您……还是歇息去吧？”
凤阖灼这才收回视线来，盯着元福的那张长满络腮胡的脸，他却又忽然失了神。
元福被凤阖灼那双眼盯得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去，又搓了搓手，十分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陛下，您盯着微臣做什么？”
凤阖灼深深地看着元福那张故作不好意思的尴尬笑脸，他薄唇轻启，清冽如寒泉一般的嗓音缓缓流露，冲刷过这一室的寂静：“元福，恨我么？”
元福有些没明白过来凤阖灼这话的意思，他看着凤阖灼：“啊？”
凤阖灼却低下眸去，敛去那一汪深深的经年墨色，他扯了扯唇角，复又开口：“我知道，你喜欢孟浅梨。”
他这一句话，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直让元福瞬间僵了笑脸。
元福此刻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他盯着凤阖灼，胸口是一阵波涛泛滥。
室内又恢复了之前的一室寂静，却又无端端的多了几分压抑的感觉。
元福低下头去，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得片刻后，他才轻叹似的开口道：“陛下，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自以为……他曾经对孟浅梨的那份心思，他藏的很好。
他以为，这件事，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
“少年时，我便知道了。”凤阖灼的嗓音一如从前那般毫无起伏，让人根本无法判别他此刻的情绪。
元福闻言，又默了半晌，才低声苦笑：“我本以为……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凤阖灼望着元福，轻轻摇头，道：“那时开始，我便不打算娶她了……我本想着，待我登上帝位时，便给你们二人指婚的。”
年少那时，他便以看出了元福对待孟浅梨的不同之处。
那时，他便已做了不娶孟浅梨的决定。
他想着，元福喜欢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夺人所爱。
可是后来……
一切陡变。
如今想来，果真是造化弄人。
“可是元福，如今，我却要违背我的诺言了。”凤阖灼闭了闭眼，语气里竟还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无可奈何。
元福终是抬起头来，他脸上已没了平日里那副嬉笑的模样，他盯着躺在那紫玉长椅上，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孱弱的凤阖灼，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孟浅梨变了，我也变了……年少时那段荒唐的暗恋，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不否认，时至今日，我还是难免怀念……但是，陛下，如今的孟浅梨，已不是当初的孟浅梨了，我对她，早已没有了任何想法。”
回忆再难忘，也终究是回忆。
即便他到如今都还是难以忘怀，那又如何呢？
即便是现在他有机会和孟浅梨在一起，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所怀念的那个少女，早已被埋葬在了过去。
现在的这个孟浅梨，他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罢了……
半晌，元福又忽然道：“但是，陛下，请恕臣直言，孟浅梨她……配不上您。”
“元福，我……没有选择了。”
元福等了许久，才终于等来了凤阖灼这一句落寞无奈的话。
他抬眼，透过这殿内橙黄的烛火，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凤阖灼。
他的身姿依旧一如往常那般修长高大，只是有些地方，终究是不如从前了。
他的腰身，比以往更加清瘦了。
他的脸，亦是比以往还要苍白，苍白得有些可怕，颧骨突出，唇色淡淡。
他的眼帘下映着一层浅浅淡淡的青色，透着无尽的疲惫与倦怠之意。
他这一身的瘦骨，似乎已无法支撑起他高大的身躯，他虚弱的躺在那长椅上，长椅的颜色更衬得他面色苍白。
短短的几个月，他便已经将自己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元福心里微微的泛疼，于他而言，凤阖灼何止只是他的君主？他还是与他元福一同长大的朋友啊……
他何曾见过凤阖灼这般模样？
如此孱弱的男人，怎么会是他年少时所认识的那般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这么想着，元福心里又泛滥着酸涩的意味，他重新望着那个男人，却发现自己的眼里竟微微有了些湿润的感觉，他开口，嗓音干涩无比：“陛下，您既然决定放下宋姑娘，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去控制那恶咒？”
他这样做，伤的，终究还是他自己。
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又何必再苦苦执着于那份情思？
“你下去吧。”凤阖灼抬起那修长白皙，又越发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说道。
“陛下……”元福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凤阖灼已闭上了双眼，他住了嘴，终是长叹一声，转身走到殿门处，拉开那沉重的殿门，在一阵干涩的‘吱呀’声中，他踏出门去，又缓缓关上了殿门。
听见殿门关上的声音后，凤阖灼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他的手颓然的垂在长椅下侧，一双眼又忽的睁开来，墨瞳的寒雾缭绕，几分浅浅的复杂一闪而过，他呆愣地望着自己上方的那片绘着各种华美的图案的屋顶，缄默不语。
他胸口里那一阵又一阵的蚀骨的疼痛，他这几月来，早已习惯。
习惯这种常常会吞没他意识的疼痛，习惯自己因为这些疼痛而改变的模样。
他抬起自己的一双手来，凑到自己眼前。
那上面乌青的血管突起，十分明显，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看起来是那般诡异又难看。
忽然，他勾起唇角，竟是一抹浅浅的笑。
笑着笑着，他却又眯起了那双沉湎了无数流光的眼，喉间微动，蓦地开口：“婼婼……”
这空空荡荡的贪居殿，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着这个名字，一声又一声，落在这大殿之中那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更显寂寥与落寞。
他想念她……很想很想。
他曾悄悄在她身上放置了还踪铃。
为的，就是想时时刻刻知道她的一切。
可是当她离开冥界的那时候，他施法却发现，他竟寻不得她半点踪迹。
他无比慌乱，生怕她出事，便唤元福去人界寻她。
后来，他才知，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华瑾与那玄宁仙君设的结界的缘故，才让他的还踪铃，失去了作用。
可是，这也无妨啊……至少，他知道了她是安全的，这，便足够了。
思及此，凤阖灼支起身子，在那长椅上坐定。
他抬手，一阵眩目的金光闪过，一个如同镜子一般的半透明的屏幕便已悬在半空中。
那镜面中，是一片混沌的烟云缭绕，中间似乎有个漩涡，而那些看似无穷无尽的轻烟云雾，都自那漩涡中不断涌出。
他掐决，再释出一道金色光芒来，直窜进那团混沌的云雾里去。
他定定地望着那镜面，一动不动。
本以为，他这次，依然看不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可是，那原本还混沌不清的镜面却忽然一下子被拨散去了所有的烟雾，变得一片清明。
他下意识地瞪大一双墨色的眼，望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镜面中的浅衣姑娘。
他看见她站在一堵高高的院墙上，正望着院内的人出神。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一切……都还是一如从前那般灵秀动人。
只是，她到底是瘦了……
他转眼，却又忽然见她望着的那人，竟是身穿一身红色嫁衣的孟浅梨。
他陡然瞪大了眼，胸口里的疼痛缠绕着他此刻的惊惶，他猛地站起身，朝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摔倒在地。
他支起身子，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那镜面里的姑娘。
他看见她眼眶红透，泪水要落未落……她站在那里，一身单薄瘦骨，似有无尽苍凉栖身。
而那个他明日就要娶的女人，却还在一字一句地刺激她，伤害她。
他看见她最后将孟浅梨的那一身红色嫁衣给撕得粉碎，才飞身离去。
他勾了勾有些僵硬的唇角，他的姑娘啊……总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画面一转，他方才温软下来一些的眼神陡然凝滞。
画面中的她，靠在那冰凉的宫墙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所在的贪居殿。
她的眼里一片泪水模糊，鼻尖也有些红红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她立在那里，从白日，一直到黑夜……
后来，她终于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长风拂过她的衣角，灯火模糊了她的身影，他只听见她用那干涩低哑地嗓音，略带哽咽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你既无情我便休……”
至此，那镜面中的一切已消失殆尽，混沌的烟雾再次席卷而来，掩盖住了一切。
“你—既—无—情—我—便—休……”凤阖灼低声轻轻地念着这句话，一字一句，一字一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个字读来，于他而言，到底是有多艰难。
他忽然低声轻笑，笑着笑着，却又红了眼眶。
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墨瞳里已笼上一层浅浅的水光。
胸口的疼痛似乎又要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他努力地睁大眼，眼里血丝变得更多。
他紧蹙着眉头，一双手紧握成拳，引得他那手上的血管更加突显出来。
他是要放下的……
可是当他亲耳听到她说真的要放弃他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而要他真正放下她，却是完全做不到。
他偏头，望着那黑漆漆的窗外，胸口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可是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却还是那个浅衣姑娘。
他的婼婼啊……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已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又能拿什么，再去挽回他的婼婼呢？
什么都不可能了……因为，他别无选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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