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齐姓男子听得他此言,便低笑一声,颇为感叹似的抬头望向那烟火不断的夜空:“赢兄啊……我到底是没你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气度啊……”
他倒是不以为然,依旧一手慵懒的撑着自己的下颚,另一只手里端着那盛着葡萄酒的华美杯子,道:“齐兄此言差矣,你选择执着,我选择放弃……我们,只是选择不同,所坚持的东西不同罢了。”
说罢,也不给那他那齐兄开口的机会,便唤来了随侍在一旁的那人,让其去寻那画舫主人——英娘。
彼时,船舱内的琵琶声越加婉转动人,这悠扬的曲调竟是没有被那船舱内从未断绝的说笑声给掩盖了去。
一声又一声,动人心魄。
忽的,船舱处的珠帘被一只拿着团扇的手掀起,一个身穿艳丽衣裙,画着精致妆容,看似徐娘半老的女人身姿窈窕的朝他二人走了过来。
“二位爷,可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二位有什么需要,尽管与英娘说。”那女人走近,执起团扇掩唇轻笑。
“我二人只是听这琵琶声太过悦耳,便想请英娘让那位弹琵琶的姑娘出来一见。”赢姓男子温和的看着英娘。
他倒是一番云淡风轻的姿态,那坐在他对面的友人却已颤抖了唇畔的八字胡……
“哟!二位爷是第一次来这秦淮河吧?”那英娘先是一愣,随后又带上满面笑容。
“是又如何?”他回答的不咸不淡。
“这弹琵琶的姒影姑娘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歌妓,要见她啊……还得看您够不够资格。”那英娘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
见他生得一副俊朗不凡的面容,斯斯文文的,那一身衣袍看起来倒是最上等的料子,只是若说他阔气吧?偏生除了他那身衣服,与头上的玉冠之外,他全身上下便再没有别的饰物,便是那腰间,也是连个玉佩都是没有的。
如此一番打量后,英娘又暗自思量了几分,便再不把这二个寒酸得只能在船舱外举酒对饮的男子放在眼里。
“你方才说她是什么?”姓赢的男子面上却无半分难色,只淡淡的问了英娘一句。
英娘翻了个白眼,又道:“歌妓,姒影姑娘可是我这里的头牌,她的名声,可是天下闻名的,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竟连她都不曾听说过。”
“你怎可如此说话!”那姓齐的男子自然听出了英娘这番明里暗里的讥讽。
“哟!英娘可是得罪爷了?”英娘装模作样的将双手置于腰间左侧,半蹲着行了一礼。
齐姓男子正要起身与之理论,却被那姓赢的男子拦下来。
赢姓男子模样优雅的起身,望着英娘,轻笑着提高声音道:“不过是个歌妓,见人还分三六九等么?”
他这番话,自是说得难听。
不仅是英娘白了脸,就连他那友人也面露惊诧地望着他,似乎是不信他会这般说话似的。
而此刻,船舱内的琵琶声忽然断去,紧接着,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待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身影掀了那珠帘走出来时,船舱内响起一阵许多男子此起彼伏的声音:“姒影姑娘!”
像是一阵风似的,赢姓男子还未看清楚来者何人,便已在一阵清浅的木兰香萦上鼻间时,被人抓住了衣襟。
他低眼,正好望见那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女子的面容。
他眼里波光潋滟,闪过一丝笑意,果然,是个世间少有的绝美女子。
正当他低眸打量她那张让无数男子倾倒的脸时,却见她轻启颜色殷红的唇,那双极尽惑人的水眸里流光柔软:“公子……”
她的声音十分娇柔,带着几分软软的意味。
“嗯?”
他含笑看她。
“你见过……”她拉长声线,一颦一笑,无比动人。
他挑眉,配合地问:“什么?”
“你见过……歌妓揍人么?”她对他柔柔的一笑,眼里的神采竟是比那夜空里的烟火还要耀眼。
只是……她此番说的话,却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哦?没见过。”他惊愕,却也只是片刻,朝又自若的对她笑。
“那……今夜便让你见识见识?”她更加用力的扯着他的衣襟。
“呃……姒,姒影姑娘,我,我这位朋友可能是喝多了,望你海涵……”那姓齐的男子好不容易回了神。
而那英娘却撇着嘴,似乎习以为常,径直转身回去船舱里去安慰那破碎了一地的少男心了。
而那赢姓的男子却抓住姒影揪着他衣襟的手,将她的手移开,又放下,才理了理衣衫,看似郑重的对她微微弯腰一礼,又直起身子,望着她道:“在下赢慕寒,那是齐云,抱歉,我方才所言,的确冒犯了姑娘……但,我若不这么做,怕是便见不得姑娘你了。”
姒影却叉腰,哼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出来?”
赢慕寒却是舒眉一笑:“齐兄与我说你性子直爽,我便试了试……没成想,姒影姑娘的的确确是这般与众不同。”
话罢,他又上下打量了姒影一番,眼里笑意盈盈。
“嘲笑我?”姒影冷哼一声。
“并未。”
“呵呵呵你以为我信?”
“……”
于是呆傻傻的齐云便傻坐在座位上,看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这秦淮河上,灯影烟火晕染成一片灿烂夺目的颜色,丝竹声悠悠,又有别家画舫里传来几声秦淮歌女曲调哀婉的歌声。
自此之后,赢慕寒便破了他一个地方不留七日的不成文的规矩,他常来这英娘画舫里,却从不进船舱里去,只是坐在船头独饮。
但往往,那英娘画舫的头牌姒影姑娘,总会端着自己的琵琶走出来坐在他的对面,或与他对饮,或弹奏琵琶。
后来,他们毫不意外的走到了一起,引得无数男子扼腕叹息。
从此,天下人皆知,那秦淮河的倾城绝艳的姒影姑娘,有了个心仪的良人。
而那个良人赢慕寒,亦是人中龙凤。
传闻说,他当初也入过朝堂,只是因受不得那权贵贪腐,只手遮天,而皇帝亦不曾重用于他,便毅然离开了官场,开始纵情于山水之间。
传闻说,赢慕寒此人,有惊世之才,芝兰玉树之姿。
传闻说,他身份神秘,这世间无人能知。
本以为,这个传奇似的姒影姑娘自此也该有了归宿,与她的良人一同归去。
可谁料,他二人一同生活了两年后,赢慕寒便忽然不知所终。
而怀着身孕的姒影在几个月后用尽了她所有的积蓄之时,别无他法,她只能重回了英娘的画舫,重新拿起那把琵琶。
因为怀孕,因为忧思,因为想念……姒影变得面黄肌瘦,即使上了妆,也难掩她眉目间的疲惫与忧愁。
她再也学不会从前的直爽,再也学不会从前的洒脱。
也因此,来听她弹琵琶的人也越来越少。
于是,当初被天下人捧在手心的倾城姒影,如今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因为这个,英娘也待她越来越差。
潮湿简陋的房间,别人用过的残羹冷炙……她,哪里还是原来那个可以凭借绝美容颜去任性妄为的头牌姒影。
她渐渐的开始习惯这一切,习惯一个人躲在冰凉的被子里想念那个忽然消失的男人,习惯一个人吃着别人不要的剩菜剩饭时流泪不止……她坚持着,又盼望着……
她固执的认为,他一定会回来。
后来,在她怀孕八个月的那时候,终于是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听她弹琵琶。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当初的门庭若市,都是冲着她的容颜而来,并非是她弹得那手天下第一的琵琶。
英娘是不养闲人的,即便她这个姒影姑娘,曾为她带来过泼天的富贵。
她一朝落魄,英娘也便不愿再留她。
于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姒影姑娘,如今也只能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被英娘赶了出去。
后来,她在一个破庙的稻草堆里自己一个人生了孩子……
剧烈的疼痛让她最终昏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摆在她身前的,却是个满身血污的死婴。
那个雷雨夜,她抱着她那个方才见面,却已是冷冰冰的孩子,又哭又笑……那是她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
她多想那个消失许久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拥抱她,安慰她,再也不放开她……
可是,他没有出现。
后来,她日日去那秦淮河畔,期望着他有朝一日能重新站在她的面前,一声声的唤她‘阿影’。
自此,那些来过秦淮河畔的人都知道,每日都有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枯黄发皱,瘦骨嶙峋的女人愣愣的站在这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后来,她还是没有等到她所盼望的赢慕寒,却等来了当年曾与赢慕寒对饮的齐云。
齐云望着这个看着自己,一脸希冀的狼狈女人,他眼里闪过几丝不敢置信,又有些丝丝缕缕的疼惜。
最终,他叹:“姒影姑娘,他……他终究不是个能安定下来的人,你……切莫再等他了,不值得。”
姒影终于明白了,她于赢慕寒而言,从来都不曾特殊。
他或许只是把她当做了个红颜过客……
可是她……却还天真的以为,他是她的良人。
于是当年天下闻名的姒影,终究为了一个赢慕寒,落到如斯地步。
“他胸口里藏着万水千山,又怎会在乎我这里的秦淮河畔?”后来,她日日念着这句话,就像是魔怔了似的。
当她二十三岁的那时候,她终于走完了这荒唐又痛苦的一生。
那同样是个雷雨满天的夜晚,就如同她失去她的孩子时的那个夜晚一般。
她蜷缩在破庙里的稻草堆里,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支金步摇。
那是赢慕寒当年送给她的。
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进来了两个又瘦又矮的乞丐。
他们看见了她手里的步摇,眼里不约而同的流露出贪婪的意味。
他们扑过来抢她手里的金步摇,她死死地抓着不放,对他们又踢又打。
两个乞丐又改变了主意,他二人将她按住,拨开她挡住脸的头发,眼里稍微流露出些嫌弃的神色,却又笑得更加猥琐。
当他们的手触碰到她衣襟的时候,她尖叫着,目眦欲裂,又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挣扎,去打他们……
直到一个乞丐面目狰狞的将一块尖锐的破瓷片刺进她胸口的时候,她仍旧紧紧地攥着自己手里的步摇。
当那两个乞丐终于意识到他们杀了人,连忙落荒而逃的时候,她意识渐渐模糊,脑子里最后一刻,却还是他的模样……
她好想他啊……
可是,她又好恨啊……
她长久以来的漫无目的的等待,终于是落了空。
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他毁了她的一生,却还离开得那样洒脱……
凭什么?
她好恨!
外面雷雨交加,她苍白干裂的唇忽然扯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良久,她终于闭上眼,再也没有了声息。
谁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容颜绝色,引得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秦淮河畔的头牌姒影,最终却毫无声息的死在了一个破庙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