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明月几时应如昨

当宋缱音再次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又躺在了床上。

鼻间，依旧是那浅浅淡淡的昙花香味。

“醒了？”一抹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担忧。

她偏头，正好看见坐在床沿的沈浸月。

她愣愣的望着他良久，才哑着嗓子问：“我没有死么？”

沈浸月微怔，随后才回她道：“丫头，没事了，你不会死。”

他那双耀玉般的眸子里流转着些许的疼惜，他伸手，又抚上她的头顶，似是安慰。

“缱音，你难道还以为……那往生城与这敛月殿是一般模样的？”一抹年轻男人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宋缱音朝声音传来的那处看去，却见是一身穿浅灰色长袍的俊朗男人。

那人端着一杯茶，正眉目和善地望着她。

“师父？”她愣了片刻，才呐吶的唤了一声。

这个年轻男人，确是她的师父——华瑾无疑。

她曾见过他一头华发，满面沧桑的模样。

亦曾见过他如同现在这般，眉目熠熠，俊朗如斯的模样。

只是……一个老人瞬间返老还童，变成这般模样，让她还是有些恍惚。

华瑾听见宋缱音的那声低唤后，便笑得越发慈悲与和蔼，只是这样的神色，到底是不该属于一个年轻人的。

他嗔道：“你这小丫头，可是生了不少事端来！”

宋缱音此时已被沈浸月扶着起了身，又听得华瑾这一声嗔怪，她低头，半晌才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华瑾却笑着摇头，颇有些无奈：“你呀！竟听不出为师是在说笑么？也怪我……当初都是让浸月教你一切东西的，我没怎么管过你，亦没怎么关心过你，更重要的是……我曾经还利用过你……”

话到最后，华瑾面上的笑容褪去，一些愧疚涌上心头。

当年，为了引出一个夏侯南玉……

他利用了自己的女儿绮袖色，还利用了一个宋缱音。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苍生天下除害，因此，舍弃或利用一些人或事也是微不足道的。

可是……最后，他的女儿没了。

他的小徒儿……亦亲手将青玉牌交还于他。

而他的绫罗……如今也只剩下一缕魂魄。

他给了苍生安宁，可是，他却毁了自己的一切。

当他抱着身体渐渐失去温度的绫罗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像疯了似的，他从没有一刻，如那时那般厌恶自己。

什么苍生天下！

什么慈悲为怀！

他把慈悲给了苍生，却将绝情给了他的女儿，他的绫罗。

最后……苍生安好。

可是他呢？

失去了他的女儿，他的绫罗。

多少年啊……他以为慕青山就是他的一切，苍生就是他最大的责任。

可是……直至绫罗死在他怀里的那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他所谓的一切，所谓的责任，都抵不过一个绫罗，一个袖色。

连什么重要，什么次要都分不清的他，又还有什么脸面去说慈悲，渡众人。

“师父……”宋缱音望见华瑾脸上那一抹忽然而至的愧疚与难受，她欲言又止。

“无碍的……”华瑾一手抚着自己的半边脸，另一只手对宋缱音摆了摆，而后又苦笑着说：“只是……我太对不起我的女儿了……”

他的袖色啊……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儿。

他当初离开绫罗时，她还在绫罗的肚子里。

后来，她又被绫罗送来了慕青山。

他记得那时绫罗给他的书信上只有一句话：

‘既然要断，就断个彻底。’

就是这一句话，让他当场大笑，笑得慕青山一众弟子不明所以。

他接过沈浸月手里的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转身，却又红透了眼眶。

于是，活了近四千年的他，生平第一次落泪。

因为对绫罗的歉疚，想念，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缠着。

所以，他才会不知道如何面对绫罗和他的女儿——袖色。

他从来没有太过关心她，亦不算疼爱她，就算，她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努力修习功法，学习一切他所希望她学习的一切。

即便他对着她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故作深沉，即便他总是批评她这做的不好，那也做的不好。

她也总是不放弃，不怨愤，只是默默承受着，又默默的更加努力的练习。

其实，他不是不喜欢她这个女儿……

只是，当他一看到她那张与绫罗越来越像的脸时，他便开始慌乱无措。

所以……他才会那样对她。

而所幸的是，绫罗并没有做到她所说的‘断个彻底’，没有让女儿因为他的严厉而成为一个沉闷的孩子。

她或许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吧？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偷偷去探望袖色，而他，只装作不知，却也连偷看她一眼，他都不敢。

袖色是极像她娘亲的。

她的性子，与绫罗是那般相像。

她也如同绫罗年少时那般鲜活又娇气，明艳动人。

她越长大，她的模样越像绫罗，他的心……就越发的疼。

噬骨的思念到底有多让人生不如死，那滋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忽然梦到绫罗的时候，他才能深刻的体会到。

他有时也会忍不住，忍不住在一个又一个深夜，偷偷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低声唤：“绫罗，绫罗……”

绫罗……我的姑娘。

我只能这样……这样偷偷的唤你。

这世上，除了我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其实……一刻也不曾忘记你。

我其实……很想，很想你。

这样的话，他曾在每一个夜幕低垂的寂静时刻，一遍又一遍地说。

说着说着，亦还会红了眼眶。

可是……即便他从来不比她好过，他也不敢去寻她。

因为……因为这禁锢住他的慕青山掌门之位。

他放不下，至少……在灭掉夏侯南玉之前，他不能放下。

而他如今……终于是为他曾经的固执，付出了代价。

他的女儿……是被他害死的。

“师父。”宋缱音似乎是决定了什么。

“袖色没有死。”她又道。

华瑾正沉浸在懊悔中无法自拔，却忽然听得宋缱音此话，他猛地抬头，紧盯着宋缱音，急忙道：“此话当真？！”

宋缱音点头。

华瑾面上浮现出一抹难掩的狂喜，他站起身，快步走上前来，双手扣住宋缱音的双肩：“那，那她现在在何处？”

宋缱音却蹙着眉摇头：“这……这我的确不得而知。”

华瑾闻言，双手颓然放下，面上的狂喜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重的悲凉。

他苦笑，又摇头轻叹：“缱音啊，你……怕是在安慰我吧？”

宋缱音忙摇头，又开口解释：“师父你信我！我所言千真万确！”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沈浸月终于开口说话：“师父，也怪我……一直忘了与你说此事。”

“浸月？”华瑾惊诧半晌，才颤抖道：“这是……真的？”

“不错，师父，当日绮城主给袖色服下了她的内丹后，我探过袖色的脉息。”

“那……那她去哪里了呢？”

“这……”沈浸月看向宋缱音。

宋缱音犹豫了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华瑾的问题，反而是先问了他另一句话：“师父，现在……若是夏侯南玉没有死，你还会去杀他么？”

华瑾怔愣了片刻，却是什么都已明白过来。

他沉默了，又一直看着桌上那一盏燃烧着的烛火。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火焰的跳跃，眼里似乎覆盖了一层暖暖的光芒。

良久，他才叹：“当初……也是我过于偏激了。”

顿了顿，他又道：“既然他没有死，那么便随他去好了……只要，他不再犯杀孽。”

他闭了闭眼，却忽而轻笑：“谁都会犯错，谁也都可以改过……我从前以为，我这一生所为，全是对的……可是最后看来，我亦错的离谱……”

他停顿片刻，才复又开口：“夏侯南玉是袖色的选择，我……也就由她去罢。”

这一刻，他如释重负。

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更因为……他的女儿还活着。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好好的……他便满足了。

是他欠她太多，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可笑吧？

天下人敬仰万分的慕青仙山前掌门俞华瑾，却是个辜负了妻女的人。

幸好……他的女儿还在。

而他的绫罗……华瑾瞳色微暗，手却不自觉的抚向他脖子里挂着的那个小瓶子。

那里面……装着他的绫罗。

宋缱音听闻此话，便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师父已悟了。

此刻，华瑾忽然大笑，带着几分快意，几分恣然。

末了，他却又忽然敛了笑，满脸复杂的看着宋缱音，说道：“既然袖色安好……那么，我便只剩下你这么一桩放不下的事了。”

“我？”宋缱音有些发愣。

“丫头……”沈浸月动动淡色的唇，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宋缱音忽然明白了，她淡淡的一笑，干涩苍白的唇有些发疼，可她却是全然不在意：“师父，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