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下,点点凉白的雪花落下来,寒风狠狠吹拂着,将这一片雪色席卷。
这雪下了许久,先前覆在地上的水光现在已不露半点痕迹,尽数都被那浅浅薄薄的一层冰雪隐藏起来了。
那个一身白衣广袖,黑发在橙黄的灯火下泛着一层柔光的男人,抱着他怀中一身单薄瘦骨的姑娘,淡色的唇抿得紧紧的。
她胸口的那把长剑直插在她的胸口,惨白的脸色与她胸口浸出的殷红形成鲜明的对比。
血液顺着他捂着她胸口的手一直流去莹白的地面,浸红了一地白雪。
“绮笙玉!”明柯瞪大双眼,猛地转头对愣在半空中的绮笙玉怒吼。
而被绳子捆绑住的绮笙玉正愣愣的望着地上那个被掌门沈浸月抱在怀里的女子,她忽而摇头,一遍又一遍地喃喃:“我……我……”
她想说,方才,她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可是看着那个虚弱到看起来像是就要死去的女子,她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没有想杀她的……
真的没有。
可是……她真的把剑刺进她的胸口了。
底下的一众弟子皆战战兢兢地望着掌门的那张脸。
那张脸,此刻已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从容,面上尽是惊怒与阴沉。
他一身白衣如雪,几乎就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那双平日里温润又疏离的眼,在此刻已盛满怒气。
他们竟待着他开口发怒,却又见他在低眼望见他怀里的姑娘时,眼里又沉湎着一片疼惜。
他们听见他说:“丫头,疼么?”
这语气,不再是他们往日所熟知的淡漠与疏离,而是一片他们从未听过的温柔缱绻。
宋缱音半睁着眼,苍白干裂的唇扯起一抹笑,却牵连着唇上裂开些小口子,又浸出些血来。
她只是笑,眼神也愈加迷离。
“丫头?”沈浸月喉间动了动,又干涩的唤了一声。
“师兄,这样……也好。”她终于开口,断断续续的,说的话却让人似雾里看花。
“莫说傻话!”沈浸月以为她是不想活下去了,便蹙眉轻喝。
宋缱音却不再说话,她只是笑,即便唇上疼,胸口也疼……她也还是笑着。
阴差阳错,绮笙玉……竟还算是帮了她一把。
藏书阁里那本她师祖的手记上最后记载了师祖对于如何解开胭脂玉封印的所有分析。
唯有心头血,方能解玉魂。
心头血,是她的血。
玉魂,是胭脂玉的神魄。
而心头血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早在一千多年前,胭脂玉的神魄便被她的兄长禁锢在了她的魂魄中。
只有在她的心脏受损的时候,善于吸收精血的胭脂玉才会趁势而入,破除封印。
而此法,却怕有命解,没命活。
取心头血是或许会死,解开封印却是一定会死。
本来……她还没有想好是否用这个方法的。
她是想再问问沈浸月,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若真没有……那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选择用这种冒险的办法。
她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姒影,去搭上自己的生命。
她更不想,仇为报,身却先死。
可是现下看来……这终究是由不得她做选择了。
而沈浸月已管不了那许多,只是冷声让那一众弟子散了,再令明柯将绮笙玉关起来,随后,便抱着宋缱音施展术法,飞去敛月殿。
待进了敛月殿,沈浸月连忙将不知何时已昏迷过去的宋缱音放在床上,替她小心翼翼地撤下她胸口的剑,又让她服下保命用的回魂丹。
随后才伸手施法,去修复她那一直渗血的伤口。
直至她胸口那处再也不见那一片血肉模糊的颜色后,他才轻呼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若不是当初师父那老友玄宁仙君赠了他几瓶保命用的灵丹妙药,恐怕她今日……
沈浸月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腕处,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在这一刻忽然染上一层寒霜。
他瞪大了双眼,似不敢置信。
她的脉搏十分紊乱,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游走于她身体的每一处。
他的指腹还能清楚的感受到那股力量在她的血管里流动。
这……这是封印解除了?
沈浸月一阵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体内胭脂玉的封印突然就这么解除了。
他只知道……胭脂玉的力量太过强大,以她之力,根本承受不住。
待胭脂玉的神力全数恢复,她……怕是便会爆体而亡了。
他又忽的望向她的额间,那黑色的水滴印记正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暗色的光芒,看起来十分诡异。
他瞳孔一缩,只觉大事不妙。
他这才记起来,她体内的魔灵还未取出,若是魔灵与胭脂玉的神魄相染,浸入她的神识……她便会性情大变。
魔灵,并不是所有魔修都拥有的东西。
他们大多数虽为魔,却也是通晓七情六欲,知什么可为与什么不可为的。
他们并非都是人间传说的那般残忍暴虐。
魔灵,是他父王留下的东西。
这东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他倒是未曾料到,燕夜澜竟还留着这害人的东西。
他父王生性嗜血暴虐,易怒,易焦,易躁。
他没有耐性,不会善良,更不曾怜惜生命。
他那冗长的一生,几乎都是靠着杀戮来成全他的乐趣。
而他的一生,终究也还是显露的几分温柔,几分慈爱。
温柔,是他对待母后时的模样。
慈爱,是他对待他这个儿子时的模样。
可是母后要的,终究不是他对她一人的缱绻柔情,亦不是对他沈浸月一人的慈爱和蔼。
母后要的,是他为他所犯下的所有杀孽赎罪。
于是她杀了他,而后又自绝于沈浸月的身前。
可是,他死了,他的魔灵却还在。
而拥有魔灵的人,只要修为足够高深,便很难抵挡住属于他父王寄存于魔灵中的暴虐气息。
而他沈浸月……又何止是拥有魔灵那么简单?
他拥有的,是他父王的全部力量。
这些年来,为了封印住那股可怕的力量,他亦不敢再勤加修炼。
他的能力越强,封印便会越弱。
若他再修炼……怕是终有一日,他终将变成他父王那副模样。
而他,不想成为那般模样。
沈浸月深深地看了宋缱音一眼,又忽而一叹。
她封印已解,因为魔灵的缘故,她或许不会死……可是,怕只怕,她变成另一个陌生的模样。
他蹙眉,一张如玉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最后苦思无计,他只能先替她加了一道封印,暂时缓解胭脂玉神力的波动。
随后,他便起身,踏出殿外去辞云殿请他的师父——华瑾了。
如今,也只能去请师父来与他一同暂时压制住她体内四散的神力了。
一时之间,室内静谧一片,床上的那人仍旧陷在沉睡之中,屋内焚着的昙花香气萦绕,十分好闻。
良久,躺在床上的宋缱音终于睁开了眼。
她呆滞了片刻,直瞅着上方的浅色缦帐发呆。
随后,她才低下头来,却见自己的胸口已不见血肉翻飞的模样,反而像是没受过伤似的完好如初。
若不是胸口那处的衣襟上还染着刺眼的殷红
色,她就要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境了。
她摸着自己胸口那处,未干的血染红了她的手指。
慢慢的,她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的额间越来越灼烫,她能明显的看见自己手腕处的脉搏在跳,就如同有什么东西钻在里面似的……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缱音紧盯着自己的手腕处,又确定了自己的确没有看错。
那血管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似的,一下,又一下……顶着皮肉,像是一个时隐时现的小疙瘩。
她的身体正散发着一种灼烫的温度,她的肌肤已从苍白的颜色变成了一片浅红。
慌乱无措之下,她忽然又记起,自己受过绮笙玉那一剑,正好刺进了她的心脏。
所以,现在这是……胭脂玉的封印解开了?
剧痛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从她心脏那处传来,让她原本绯红的脸色瞬间又归于苍白。
她额头上不断有冷汗滴下,呼吸也渐渐急促。
她咬紧牙,在床上翻来覆去,全身疼痛万分,似乎连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都在疼。
当宋缱音摔下床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能感觉到自己血管里像是有无数不知名的东西在跳动,一次又一次,似乎是要刺破她的皮肤跑出来……带着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就要晕厥。
而就在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况下,她的脑海里,竟又忽然浮现起那个一身黑袍翻飞,手提一把紫极剑,如同霜雪一般寒凉的男人。
她忽的眼眶红透,又暗骂自己太没骨气。
那个人……直到现在,怕是都没想起过她吧?
他都不念她……她又为什么要念着他?
若这一次,她必死无疑……
她还真是遗憾的。
她遗憾没能替自己的孩子报仇。
她遗憾没能问凤阖灼一句‘为什么’。
她遗憾没能好好过完这一生……
她还有没有下一世呢?
若有……那该多好。
那样……她就能忘记凤阖灼,忘记沈浸月,忘记慕青山,忘记她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一切……做一个平凡的人,去拥有一个完好的家,一个完好的人生。
到底是谁把她推向如今这个深渊的?
谁又清楚呢?
人啊……总以为自己能掌握命运,却不知命运早已扼住了人的喉咙。
有些人,能等到命运松开手的那一刻。
而有的人,只能在命运手里无法喘息,直至到达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她……恐怕就是后者。
她想要的生活,一直很简单。
可是命运给她的,永远是惊涛骇浪。
而如今……她也终将死在这一场荒唐铸就的惊涛骇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