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云殿殿外一片静谧,偶尔也有几个弟子匆匆路过,亦不做片刻停留。
而辞云殿内,两个看似年纪相当的年轻男人正举杯对坐。
一个白衣胜雪,眉目之间尽是温润流光。
一个浅灰道袍,唇畔勾着淡淡的笑意。
一个清润优雅似天上谪仙。
一个俊朗如斯堪比云中月。
这白衣的,名为沈浸月,乃是慕青仙山现任掌门。
而那灰衣的,名为俞华瑾,是仙界的华瑾真人,亦是慕青山前任掌门。
单看二人外貌,怕是谁都无法相信,那个身穿浅灰色道袍的俊朗男人,就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白衣男子的师父。
二人早已长谈了一番,而之前的清茶也都换作了香醇的酒水。
“这酒,还是当初我埋在皇城桃花树下的……至今,已有几十年的光景了。”华瑾手执酒杯,浅酌一口,低眸之间,他忽然轻笑。
犹记当年,他浮沉人间官场,化作翰林俞华瑾,看尽人心险恶,明争暗斗。
而后来的某一天,他却在那深沉诺大的皇宫里忽然见到了她。
彼时,她贵为一国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姐。
而他,还是小小翰林俞华瑾。
活了几千年的他,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选择沉沦在那红尘道场里。
无论最后是否是独此一身化作黄土下的白骨,生得冷清,死也孤寂,亦或是拥抱着另一具尸骨长埋于地下,再一同去向黄泉路……总有那么多的人义无反顾。
遇见她的那时候,他也终于学会了不管不顾。
于是,在那么多人阻止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做了一件他从未料到过的事情。
在那个星月满布的夜里,他和她一同将一坛桃花酿埋在了她殿前的桃花树下。
她说,终有一日,她要与他光明正大的回来这里,届时,再两人对饮。
那时,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她生来便住在那个深深的宫廷里,从未离开过。
那里的天地,那里的宫墙,那里的琉璃瓦……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了解。
可是她为了一个他,却甘愿离开那个她从小便生活着的地方。
她就算是个公主,终究也会如同年少离家的普通姑娘一般,还未离开,便已开始想念。
可是后来,他承诺她的回家诺言,却终究颓唐于时光深处,消散成烟,又化作雨。
他欠她的,他一直都记得。
她等了他几十年,可是最后呢?
她化作了一缕残魂,失去了所有。
当年的桃花酿如今已摆在他的眼前,可是如今与他对饮的,却不是她……
“师父。”沈浸月见华瑾低眉,似乎又在暗自伤神。
“以命养魂,终不是长久之计。”他道。
华瑾闻言,却是舒展了眉眼,摇头道:“浸月,你应当知道,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明明是条绝路,可是他却走得心甘情愿。
于是此刻,他的面上,亦不染半分悲凉之色,反而是大彻大悟后的淡然安定。
沈浸月下意识地抿了抿淡色的唇,他沉默片刻,半晌才道:“终有一日,你会与她一同死去的……师父,你应当知道,以命养魂,本就是违背天道,因此……待你寿命用尽时,你也将与绮城主一同神形俱灭。”
这世上,死算什么?
最可怕的,是神形俱灭。
这是六界之人,都怕的。
若单单只是死……再入轮回换个躯壳,换个面貌便是。
若是神形俱灭……那么,便只能化作一撮烟,一缕风,又或是……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华瑾颔首,又举杯痛饮了一番,这才笑道:“浸月,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笑着笑着,却又忽然停下来,神色复杂的看向沈浸月,认真道:“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其实早就看开了……我俞华瑾,当了慕青山掌门几十年,无愧于慕青山,无愧于天下苍生,却偏偏辜负了一个我最不想辜负的人……”
他顿了顿,又笑得恍惚:“陪伴,并不一定要活着……她魂飞魄散之时,我亦随同她一起化作飞灰也好啊,她活着时,我辜负了她整整半生,她死,我也当用我的命陪着她。”
他欠她的,不仅是她大半生的青春年华,更多的,是伤害。
他曾承诺给她的永远,到最后却变成了陌路。
她承受的所有孤寂与苦痛,都应当要他来一一偿还。
绫罗啊……你看,你年少时错付于我的真心,却被我毁了个彻底。
你长此一生,恨我,怨我,却也舍不得报复我,到最后……亦还是放不下我。
可我呢?我当初以为,自己心怀慈悲,心怀天下,心怀苍生……所以,辜负一个你,算不得什么。
苍生那么大,你呢?你相比于苍生却是那么渺小。
我当初以为,放弃你,便是天命于我的一种救赎。
我所信奉了几千年的修仙练道,我所信奉了半辈子的苍生为重,让我以为,我与你之间,只是错误。
你之于我,只是一个劫。
可是后来呢?
我的的确确封印了屠戮人间的妖主妖主夏侯南玉,我终于拯救了我的苍生,可是……我却毁了一个你。
绫罗啊……后来的我才知,毁掉你,我原是最痛的。
我以为的慈悲,我以为的大局,却原来,都是禁锢着我的牢笼。
若,我还是当年的翰林俞华瑾,你亦还是千玺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若,那一次看似荒唐的私奔,就是我们之间最圆满的结局。
那么……我们又何苦走到这一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绫罗……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既然我已欠了你那么多的债。
那么,便让我用我的命来偿还吧?
你生,我便生,你死,我陪你死。
沈浸月喉间动了动,唇口微张,嗓子干涩,半晌也才似是无奈的轻唤一声:“师父……”
华瑾替沈浸月倒满空了的酒杯,面上一片释然:“浸月,这没什么不好。”
沈浸月沉默着,执起那白瓷的酒杯,仰头喝下那香气四溢的桃花酿。
当香醇又有些刺喉的酒水流淌过他的喉咙时,他神思朦胧,也不知怎的,脑海里就想起了那个浅衣姑娘。
她在他的脑海里或哭或笑,或静或动。
她的百般姿态,都牵动着他的心。
丫头……
他在心底轻唤着,苦涩的意味又渐渐蔓延了他的整颗心。
原来时至今日,他都还在为当初而后悔。
“浸月。”华瑾忽然唤他。
“是。”
“虽然……我与我那小徒儿相处不多,但是我不难看出,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当初那般干脆的收下她,也是想着她与你是合适的,本是想着待她长大些便替你二人指婚的。”华瑾手指轻动,摩挲着手里的酒杯。
“什么?”沈浸月听罢此话,惊愕无比。
“只是未曾想后来,你竟还是不开窍……那么好的姑娘,硬是被凤阖灼给带走了。”华瑾摇头微叹。
沈浸月闭口不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悄悄蜷缩了手指,紧握成拳。
原来……这一切,都是被他自己毁掉的。
“浸月,你要知道,就算你如今终于明白过来,现下也是无用的……身为慕青山掌门,你至少,要待在掌门的位置上三十年才可选择卸任。”
“我知道。”沈浸月低眸,看不清神色。
华瑾点头:“我知你稳重,定然不会做违背仙界条例的事……缱音如今入魔也好,至少,她不老不死,等你个三十年,亦是无碍的。”
“到时,你也可将掌门之位交于明柯……”华瑾说着,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改口:“哦,我怎么忘了,那孩子也有意中人了。”
他思量片刻,又道:“也罢,到时你自己选择掌门继承人吧。”
沈浸月一听华瑾的这些话,心头忽然松了松,他黑色的眸子里闪过几缕华光。
“是,师父。”
是啊……三十年,只要三十年,他便可以放下肩上的担子了。
“只是能否解开她的心结……就看你自己了。”华瑾叹气,心里又有些复杂。
如今的宋缱音,早已将一颗心错付给了凤阖灼。
有了一个凤阖灼,也不知……沈浸月能否再夺回她的心。
而凤阖灼……华瑾有些恍惚。
这个人,当年是有恩于他的。
而他华瑾一生,朋友无数,可分不清正邪的,却只有凤阖灼一人。
只是他到底是未曾想到……他的这个交情不太深的朋友,会夺了他给自己徒儿物色的童养媳……
简直是晴天霹雳啊好么……
沈浸月想回答华瑾些什么,可是最终,他却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就连信誓旦旦的说他能办到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也会胆怯,也会怕。
静默良久后,沈浸月终是端了酒饮下喉间。
随后他便起身对着华瑾微微弯腰,道了别。
在看到华瑾对他点头后,他才转身朝殿门外去。
而仍坐在殿中的华瑾,望着沈浸月那挺拔的背影,翻飞的纯白衣袍,终是敛去了笑意。
当沈浸月走下辞云殿的长阶时,他忽然顿住脚,立在原地,望着头顶的那一片青穹。
彼时,风声呼呼,阵阵吹来,卷来藏着寒霜的枯叶,带着几分寒凉。
他微怔,原来……又是一个冬天到了啊。
他耀玉似的眸子微眯,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寒冬。
那个一身浅衣的小姑娘,与他一同立于烟火憧憧的落英城内。
她端着一碗四喜丸子,嘴里塞得满满的,脸颊鼓鼓的……被烟火与灯笼的颜色涂染了几分暖意。
他下意识的摩挲着藏在袖间的小银锁,铃铛的声音清脆叮咛,一刹那,又让他想起,那年,她亲手取下这银锁项链,放到他手里的情形。
若能重来,丫头……我绝不会允许你把它还给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