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缱音盯着孟秋浓手里那碗孟婆汤，丝丝缕缕的热气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微微的湿润。
“不是不敢，是我没必要喝。”她轻轻摇头，终是拒绝了孟秋浓。
她用不着轮回，更没必要忘记什么。
所以，她也没有必要喝下这碗孟婆汤。
“这汤对凡人的鬼魂才有忘记前尘的作用……你既还活着，又怕它做甚？”孟秋浓笑着，眉眼弯弯的模样看起来是那般柔情似水。
“更何况……你如今已入了魔。”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缱音，方才盯着她额间的那一抹黑色印记，又意味深长道。
宋缱音下意识的摸摸额头上的水滴状印记，笑了笑，未曾言语。
修仙，却堕落成魔。
这的的确确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的结局。
只是仙道与魔道，与她而言，都无甚差别。
她未曾想过成仙成神，亦未曾想过入魔。
未曾想过，未曾执着过，自然也不会在意。
不论她是作为六道之中的哪一道而活着，她都还活着，不是么？
她的父亲曾说，声色犬马也好，潦倒困顿也罢，不都是活着么？
世人都有自己存活的形式，又何必在意什么得与失，什么对与错？
不论好与坏，终究是自己真真切切的感受过，那才叫活着。
她入魔又如何？只要自己的本心还是清明的，那便足够了。
“宋姑娘，于凡人鬼魂而言，这汤的的确确是忘记前尘的良方……但于你而言，却是还梦三生的灵药。”孟秋浓见宋缱音不说话，复又开口。
“还梦三生？”宋缱音有些不大明白。
“这汤里的忘川水只能洗去凡人鬼魂的记忆，对于其他人是一概无用的。”孟秋浓侧头，露出她半边的发髻，那发丝乌黑柔顺，散发着浅浅的光泽。
“世人只知奈何桥旁有忘川，却不知，这忘川，亦可称作前川。”她一手至于石桥栏杆之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桥下那流动的河水，又忽然道：“于活着的人而言，它便是前川水……而我所说的还梦三生，便是恢复你前生所有的记忆。”
“是么？”宋缱音惊诧，她还不知道，原来这条看似无甚特别的长河，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死去的人，能靠着它忘却前尘，无牵无挂地再入轮回。
活着的人，又能靠着它寻回前生尘事。
“那么现在，你敢不敢喝？”孟秋浓指着桌上的那碗孟婆汤，又一次问宋缱音。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喝？”宋缱音微微蹙眉。
她没有什么需要忘却的事情，亦没有什么想要记起的事情。
可这孟秋浓，却一直问她敢不敢喝下那碗汤。
“若我说，你一直以来都想要解开的谜团，就在这碗汤里呢？”孟秋浓靠着栏杆，模样慵懒。
“谜团？”
孟秋浓注视着宋缱音，眼角眉梢皆是娟娟柔色，她启唇轻道：“宋元婼到底是谁……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么？”
“你怎会知道宋元婼？”宋缱音一听这个名字，便紧盯着孟秋浓，面上有些防备之色。
“你不必如此防备于我……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帮那个一根筋的傻小子罢了。”见宋缱音摆出这般姿态，孟秋浓轻笑一声，又摇摇头。
“……一根筋的傻小子？”宋缱音呆住。
“凤阖灼。”孟秋浓淡淡的吐出三个字来。
“你……认得他？”
“我与他父亲是老相识，你说我认不认得他？”孟秋浓含笑道。
她与凤阖灼的父亲凤呈寂颇有交情，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得了他的往生城，在这里安然度过数万年。
一切，都是凤呈寂的照顾。
只是……千年前，他却忽然离世了。
其中原由，她原是不清楚的。
也是后来在这奈何桥遇见凤阖灼时，她才知晓原是那凤九渊恩将仇报，谋朝篡位。
可凤阖灼却不肯让她多管此事，只让她装作不知。
她纵然在这往生城已待了数万年，说到底也不过还是个神仙。
只要她一出手，依照凤九渊那好战的性子，他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从而引得冥界与仙神两界再生矛盾。
再者说，她也明白凤阖灼的心思。
他就如同他的父亲那般，高傲清绝，做什么都不愿假借他人之手。
更何况，这还是杀父之仇。
低叹一声，孟秋浓颇有些好笑的摇摇头。
阿灼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在对待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时候……太一根筋，太霸道固执。
“与他父亲是老相识？”宋缱音惊诧。
“不信？你说，你身上有什么是我可以有所图谋的？”孟秋浓自是没错过宋缱音眼里的将信将疑。
“我……”宋缱音语塞。
孟秋浓所言的确不虚，她确实没什么可以被她利用的。
宋缱音暗自懊恼，自己果然是因为姒影之事而成了惊弓之鸟，也由此忘记了她父亲曾教导她的：
这世间没有人想象中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不过以心换心罢了……输了，便是输给了贪心，赢，便是赢给了良心。
而这世上，最不缺的，还是良心。
所以，我们断不能最开始就以最坏的恶意去猜测别人。
“我活了数十万年，却是个最没用的神仙……数万年前，若不是呈寂救我，我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孟秋浓眼神微闪，瞳孔染上一片氤氲之色，她苦笑着低眸，一缕浅发抚过她的侧脸。
“数十万年……您年纪真的那么大啊？”宋缱音瞠目，随后又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冒昧，便连忙摆手，又急急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我明白。”孟秋浓听出宋缱音忽然转变的敬称，又见她因为说错话而急红了脸的模样，她轻笑，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
“我还以为您方才说什么老态龙钟的老妪是逗我玩儿呢……是我失礼了。”宋缱音讪讪地低头，不好意思的说道。
随后，又对着孟秋浓弯腰一礼。
要她相信一个看起来只有二三十岁的女人已活了数百万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太敢相信的。
可孟秋浓与凤呈寂是旧识，又敢直呼凤阖灼为‘傻小子’……这让她不得不信了。
“我可没功夫逗你玩儿……”孟秋浓无奈的笑着，眼里一片柔光。
“那，您究竟找我来做什么呢？”宋缱音问。
她与她交谈至此，却还不知她请她来的意图。
“我只问你，想不想知道宋元婼是谁？”孟秋浓直起身子，正视着她。
“如果你想，就喝下它。”见宋缱音抿着唇，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孟秋浓便又端起桌上那碗孟婆汤，递到她眼前。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宋缱音愣愣的看着那碗汤，似若喃喃。
宋元婼与她的前生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一定要她记起前生？
难道……她前生，是认识那个宋元婼的？
“喝吧，你不会后悔的。”孟秋浓却柔柔的看着她，嗓音细腻动听。
宋缱音终于接过那碗汤，却又迟迟不喝。
“他未曾告诉你的一切，都在这碗汤里，你若想知道，便喝吧。”孟秋浓见她仍有迟疑，便再次开口。
不久前，凤阖灼曾来这里寻她要那绮绫罗的魂魄。
她将绮绫罗的魂魄给了他之后，他却仍不离去，只是站在她身旁，蹙眉又抿唇，一副别扭样子。
她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个面瘫小子还能有这样的表情，好笑之余又不免好奇。
于是她便问他是否有求于她。
她本也是戏言似的问了一句，却不曾想，他竟真的点头称是。
他说他寻到了千年前在人间与他成亲的姑娘。
只是这个姑娘却总不喜欢他唤她‘婼婼’。
他不清楚原因，可她却是明白的。
那姑娘可是喝过孟婆汤的，又怎么会记得他上一世是如何称呼她的？
只怕，是将他口中的‘婼婼’，当做了别家姑娘。
她让他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便算解开这误会了，可这小子却皱着眉直说什么‘不是时候’。
她自然是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细枝末节的，又拿固执的凤阖灼没办法，便只好随他去了。
可如今凤九渊已死，凤阖灼夺回了帝位，可这姑娘还被蒙在鼓里不得而知……这样下去，他们二人何时才能有个结果？
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出此下策。
她若直言告诉宋缱音她自己便就是宋元婼，怕她也是不信的。
倒不如让她喝了这前川水，自己再去感受一遍她的前生。
如此一来，也不由得她不信了。
孟秋浓如是想着，望着宋缱音的眼里笑意更加浓厚。
宋缱音抿抿唇，又抬眼看了一眼孟秋浓，最终还是将那碗孟婆汤递到唇边，仰头饮下了。
孟秋浓见她喝下，这才点头，满意的笑了。
她眼前的这个浅衣姑娘，与年少时的她是两个极端的性子。
这个姑娘性子温和，内里却又那般坚韧。
而当年的她，却是个横冲直撞的傻丫头……只会一遍又一遍的撞南墙，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亦不会有半分退意。
她们是不一样的，可在某些方面，却又是一样的。
她曾为了一个人而失去所有，几乎要沦落到灰飞烟灭的地步。
可她，却还是不得他一回顾。
而这个姑娘却比她幸运得多，阿灼那个傻小子，竟是喜欢了她两世之久。
这大约是阿灼这一生做过最令他自己疯狂的事。
而她的缘分，从未开始过，所以不值得伤怀，亦不值得可惜。
可阿灼与这个姑娘，却是两情相悦的。
她不能让他们再彼此错过。
情之一字总磨人，说到底，磨的只能是她这种求而不得之人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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