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凤阖灼再抬眼,发现他自己依旧身在那悠长又湿润的长巷中,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是那依附在砖瓦上的青苔,也一如他记忆里那般不染流年的旧色。
一阵哄笑传来,鞭炮声忽的响起,悠长寂寥的小巷开始沉浸在一片热闹之中。
他眼看着他的姑娘一身简单的红色嫁衣,头上盖着红色的薄纱,被她的娘亲从她家扶着走出来。
他看见这时候的她已褪去了旧时的微胖,身形已初显窈窕。
她迈着莲步,一步步朝着他走来。
周围的邻里个个笑容满面,嘴里不断对着她说着恭喜的话。
待她缓慢的被人搀扶着走到凤阖灼身前时,他眸光微闪,抬手想去触碰她,却又眼睁睁的看着她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向着别人而去了。
在她薄纱下柔柔的目光注视着的那头,是另一个凤阖灼。
那个他,不过十八九的年纪,眉目间一片冰凉淡薄。
他此刻已换下他时常穿的黑色长袍,转而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喜袍。
锦袍金线,绣工不甚精致,却因为他那修长的身姿,与那无双的容颜而变得非凡起来。
或许是身着红色的缘故,星星点点的喜色藏匿在他的眉眼之中,平添一丝暖意。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一身红嫁纱的姑娘向他走来,他那双覆着浮冰碎雪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他薄唇微动,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里细微的喜悦又将一些冰雪给融化了去。
他静静地站立着,不管周遭的一切热闹。
直到,他的姑娘,将手放进他微凉的手掌。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她的手,然后,牵着她,踏进他的家门。
而凤阖灼静默地愣在原地,眼睛却一直跟随着那两个红色身影而去。
待他的视线被那些凑热闹的邻里挡住时,他上前,穿过他们的身体,进到了堂屋内。
此时,他看见另一个他,正与他的婼婼在拜天地。
不过三拜啊……却是那么漫长。
他的回忆涌现,和着眼前这一幕,他恍惚着,觉得自己好像就要与那个他重合。
他想着,那时候,他只看她一抬眸,便觉得喜悦几乎就要将他给淹没。
就算他身为冥界太子,他发誓,他也从未那般欣喜过。
在遇见她之前,他纯纯粹粹的就是一只鬼罢了……
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过还是个冷冰冰的鬼。
只是……与凡人鬼魂不一样罢了。
他有实体,有心脏,甚至有许多凡人没有的东西……可是,他没有温度,没有心跳,亦没有呼吸。
而他天生又与冥界许多人都不一样。
冥界之人,除了有实体,有心脏……还拥有喜怒哀乐各种情绪。
可是,他却从来都未曾体会过。
父皇说,他或许是生性淡薄,天生无悲无喜,不会情绪。
可是后来,他才知,他原是也有情绪的。
譬如,儿时第一次见到凤九渊,有听到他会成为他的哥哥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愉悦的情绪。
那,便是喜。
冥界皇族,多是长生不死的。
而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便是比凡人还要漫长的成长。
凡人长大成人只需二十年。
而他,却需要四千年。
于是,在那漫长的儿时岁月里,他便只能拖着老也长不大的身躯,在高墙深宫里独享百年,甚至千年的孤寂。
孤寂……这两个字,他原先是体会了两千多年的,只是他一直不曾晓得,原来他日复一日的无事可做,便是凤九渊亲口说与他听的‘孤寂’二字。
又譬如当他的父皇忽然薨逝的那时候,他抱着他父皇的尸体,胸腔里似有气血翻涌,无休无止……
那,便是怒和哀。
他怒极,却又哀痛到极致……他不知道是谁杀了他的父皇……而那时,他又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无助。
再譬如,当他与他的婼婼一同入了轮回之后,他带着前尘的记忆,她却已忘却了所有。
她干净地像是一张白纸,而他,便是提笔的作画人。
他从一个没有温度的鬼,忽然成了一个肉体凡胎的人。
他失去了他作为鬼的修为,却换来了人的温度。
他浑身散发的温热感觉,让他既陌生,又愉悦。
原来……有温度便是这种感觉。
那时候,他便总这么想。
他陪伴婼婼度过了她的童年,渐渐的开始已一个凡人的角度去关心她。
他又陪伴她度过了她的少年,渐渐的,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便将她装进了心底。
他那颗凡人的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散发着滚烫的温度,稳稳的跳动声,让他自己总会乱了呼吸……
他是个人啊……他总会这样怔怔的想。
然后又会想起他的婼婼,唇角亦会不自觉的微微上扬,丝毫不显僵硬。
那,便是乐。
他终是体会到了所有他该有的情绪。
凤阖灼慢慢地再抬眼,却发现他已身处他曾作为凡人时所住过的院子。
也是他方才跟着另一个他和婼婼,走过的院子。
而此刻,这里已褪去了那一片喜色。
这里落木萧萧,寒风凛冽,原来……已是冬天了。
而他看见他的婼婼被绑在两根钉好的木桩之上,而那另一个他则被人骂用铁链捆了,狼狈的被人踩在地上。
那两个人……一个,是身长九尺的闫义。
另一个,则是笑容嚣张的凤九渊。
当凤九渊的匕首深深地刺进婼婼那已显怀的腹部时,他听见那个被闫义踩在脚下的他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不!”
他目眦欲裂,一双墨瞳浸血,似有滔天怨恨灼烧过他的眼,他的一切。
凤阖灼如今再度看到此情此景,他胸腔里那颗不会跳动的冰冷的心,忽的开始抽痛。
他猛地冲上前去想要杀了凤九渊,出手却发现,他再度穿过了凤九渊的身体。
他此时才从回忆里轰然惊醒。
他看着自己的半透明的手,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他不是在冥界么?
他不是方才便已杀了凤九渊了么?
他脑海里忽然晃过凤九渊临死之前那张狂嗜血的得意大笑。
想起他用神形俱灭换来的恶咒……凤阖灼忽然开始慌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没去找那燕夜澜要回他的婼婼……
这里,究竟是哪里……
正在此时,凤阖灼却发现他的身子忽而轻盈无比,又涌来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他带离这里。
飞沙走石之间,他墨瞳微眯,却看见被绑在木桩上浑身是血的婼婼虚弱地对那个他道:“快跑……”
而后,他又听见她喑哑的唤了他一声:“子初……”
那一声,疼痛,又缠绵。
儿时,她唤他阿灼。
少年时,她亦唤他阿灼。
成亲后,她却唤了他的字——子初。
不同的称呼,便是两种不同的情思。
他都是明白的……
凤阖灼终是再看不见他百般留恋的婼婼,亦看不见另一个他癫狂痛苦的模样……
他又陷入浓深的黑暗里了。
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似乎,有什么阴戾又强大的力量在将他胸口为他的婼婼涌起的百般情思渐渐抽离。
他又一次听见胸腔里传来心脏石化的声音。
沉重,诡异,又刺耳。
而他,却无半分力气去阻止。
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害怕,因为,他又想起了凤九渊的那句:“我要你此生都是一副铁石心肠!爱而不能,念而不得,痛不欲生!”
未知的危险,似乎将他狠狠地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渐渐的又失去了意识,浮沉于一片黑暗里,不知尽头。
命运,再次将他推去波涛汹涌的远处,最终与她……渐行渐远。
……
“殿下!殿下快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凤阖灼终究是被一抹急切的嗓音惊醒了。
他幽幽转醒,入目的,便是一脸焦急的元福。
他张口,嗓音干涩的唤了一声:“元福。”
元福见他醒来,面上的焦急便尽数褪去,转而换上一派欣喜之色:“殿下,您终于醒了!”
“你怎会在此?”凤阖灼站起身,嗓音清冷。
“臣去百鬼山并未见到您口中的宋缱音宋姑娘,想着许是出了事,便先行回来寻殿下了。”元福对着凤阖灼解释道。
他去百鬼山之时,那山洞中早已没有人了。
于是他便知道事情不妙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行回冥界来寻太子殿下了。
“嗯。”凤阖灼却是冷冷的应了一声,便也不作他言了。
他脑海里闪过那个浅衣姑娘的面容,胸口却再无半点炙热的感觉,那双墨瞳也不露一丝波澜。
他是记得所有的事情的。
包括……他曾与那个曾经叫做宋元婼,如今叫做宋缱音的姑娘成过亲。
包括他前不久还将她留在身边,甚至想要她嫁给他……
甚至还包括……凤九渊以魂魄为祭,用神形俱灭作为代价,让他有了一副铁石心肠。
他胸口里心思千回百转,却终究难以再因那个姑娘泛起半点涟漪。
他什么都没忘记,只是……他再感受不到,他曾赠她的一腔深情。
就算此刻他再努力回想,他胸口那颗石化的心,也只能让他感觉到,他和她,似乎已是陌路人。
他,再难为她软下半分心肠。
凤阖灼眸光流转,却是冰雪漫漫,他越回想她,他的心头便越冷硬。
似乎他曾拥有过的那些喜怒哀乐,在顷刻间,便被收了回去,再引不得他心口颤动半分,亦难让他再软下半分心思。
“殿下?”元福怔愣的看着凤阖灼,这才细心的发现,他似乎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若说大的变化,那倒是没有。
只是好像……他似乎比之前更加冷漠了些。
他不是很紧张那个姑娘么?
怎的现在又像是……毫不在乎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