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绮绫罗颤抖的嗓音中隐藏的痛苦情绪，华瑾终是皱起了眉，他终于抬眼去正视她。
正视这个他阔别了二十八年的女子。
当年，他放弃慕青山掌门继承人的身份，入了千玺王朝的官场，做了一个小小翰林。
他浮沉于官场，却不是为了名利权势，只是因为……无事可做罢了。
彼时，他已在这尘世间活了三千多年了。
他从来没曾想过，皇宫里的一次宫宴，让他遇见了一身粉色长裙，生得明艳无比的绮绫罗。
那时，他脑海里流连的便只有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彼时，她十六岁，正是一个秀丽的少女。
而他，正好三千九百六十六岁。
可就是这样一个宛如桃花一般的娇纵少女，却偏偏猝不及防的走进了他的心，引得他那颗沉寂了快四千年的心忽的涌起一股冲动。
他想让那个少女成为他的。
可当时，她贵为千玺王朝嫡出的长公主，而他却仅仅只是翰林俞华瑾，所有人，都不愿他们在一起。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尘世的贵贱之分，竟是那般可怕。
一个皇宫罢了，却将他们狠狠的阻隔开来。
而他离开慕青山时，便已立下誓言，不得使用仙术，暴露身份。
于是，宛若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般，他在一个星辰满布的夜里，拉着她的手，逃离了皇城。
他待着她去了他曾经下山游历时住的山谷。
这里桃花成林，片片桃花颜色如绯，宛若她那一身绯色长裙。
他是真的想过要与她共度余生的。
那与她在一起的六年时光，是他这冗长的一生中，唯一有颜色的岁月。
可后来，他的师父找来了。
他要飞升成仙了，让他回去做慕青山掌门，守着慕青山，守着天下苍生。
那时，妖界之主夏侯南玉大开杀戒，人间尸横遍野，慕青山也是岌岌可危。
可一旦他做了掌门，便注定要断去情思，此生只会大爱众生，不能只爱一人。
那时，他选择了众生，辜负了他的绫罗。
他回了慕青山，登上了掌门之位，而她，却将刚出生不久的袖色让人给了他。
再后来……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即便知道她入了魔，即便知道她痛不欲生，即便知道袖色常去落英城陪伴她……他也从未去寻过她。
二十八年……他从未觉得时光如此漫长。
活了四千年，岁月如流水一般飞快流走……可偏生是这二十八年，于他而言，又何止是度日如年。
于是，当沈浸月这个与他是那般相像的徒儿出现后，他便想着，决不能让他如他这般抱憾终生。
他要在沈浸月还未做掌门人之前，替他寻一门亲事，找一个凡人女子嫁给他。
待那女子百年之后，也正是沈浸月登上慕青山掌门之位之时。
可凡人女子到底是没寻到，却来了个宋缱音。
他想着，反正绮绫罗此生定已恨毒了他……就算他不再做慕青山掌门了，她也定不会原谅他吧？
所以，他想着，若是沈浸月真有意于宋缱音，那便一直由他自己做着这掌门，独享着这百年，乃至千年的孤寂罢？
就当作，是对他的惩罚。
可谁知……一切竟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和她的女儿，竟就这样死了……
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就这么没了……
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绫罗……”他终于开口，却红了眼眶，喉间滚烫的无数话语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曾那般迷恋的少女啊……为了他，竟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俞华瑾，你说，我前生到底是欠了你什么呢？”绮绫罗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注视着他那张俊秀的面容，眼里是一片凄凉与疼痛在随着泪水而泛滥。
“俞华瑾，你曾为了你的苍生辜负于我，如今，你又害死了我的女儿……”她捂着胸口，蹲下身子，蜷缩着身体，似揉碎了肝肠。
她此刻，宛如一朵开在冰天雪地里的殷红花朵，那般华美艳丽，却又孤零凄哀。
华瑾仍旧站立在原地，身体僵直的抱着绮袖色，低眸看着地上的绮绫罗，他眼里诸多不忍在飘忽着，他开口，却哽咽了：“绫罗，我……”
绮绫罗仰头直视着他的脸，却无视了他的轻唤，她只对他道：“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她的嗓音褪去尖利，如今，只剩沙哑。
华瑾沉默片刻，却还是俯身将怀里的绮袖色交给了绮绫罗。
“绫罗……”他还在唤她。
“你走吧，我们从此……死生不复相见。”绮绫罗却只抬手轻柔的在绮袖色冰凉的脸颊上擦拭着，不抬眼看他，说的话，却似从唇齿间挤出来的。
纵然她曾怨他，也从来难以真正的去恨他。
可如今……她的女儿死了。
她这多年来一直隐约闪烁的期望也死了。
当年不恨，如今，却是不能不恨了。
昔年误入他的九转玲珑门，换来的只是痛不欲生。
到如今……她终是累了。
华瑾身形一震，他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半晌，他才颓然转身，步履蹒跚的离去。
是了……他有何资格再与她多言呢？
当年，的的确确是他负了她啊……
绮绫罗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绮袖色的面容，她轻抚过她白雪似的长发，忽的将她又紧紧地抱进怀里，她泪水模糊，嘴里不住的念叨着：“袖色……娘会救你的，袖色……”
袖色……你爹他不疼你，娘疼你啊……
就在众人注视着这个一身红色衣裙的女人的时候，只见她抬起右手，一阵刺目的光芒在她手掌间凝聚，她忽的一反手，将那光芒打进自己的身体。
而后，她轻启红唇，一颗泛红的珠子自她口中吐出。
她的面色忽的苍白开来，一脸半褪的妆容衬得她的脸有些狼狈，有些可怕。
但她全然不在意这些，她将那珠子喂进绮袖色嘴里后，便痴痴地笑开了。
“那颗珠子？”宋缱音眼见着这一切，却不知道绮绫罗那般到底是做何。
“她……将自己的内丹给了袖色。”沈浸月忽然开口，那双温和却疏离的眼里终于闪过复杂情绪。
“内丹？”宋缱音从未听过。
“换言之，便是她将自己的命给了绮袖色。”凤阖灼冷冷淡淡的说道。
“什么？”宋缱音愣在原地，她的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不远处的绮绫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竟……以命续命？
这时，绮绫罗费尽了力气，将绮袖色端端正正的放在地上，又替她整理好她凌乱带血的水绿衣裙，再理了理她凌乱的发。
待这一切完毕后，绮绫罗才终于苍白着脸，笑了。
只是唇还未完全勾起，她便感觉到一阵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终是吐出了血来。
那殷红的鲜血在那地上绽开一朵妖冶的花。
她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双眼微眯，在一阵天旋地转间，她身体微倾，就要倒地。
可她预期的一切都未曾到来，她倒下，却是倒在一个她阔别二十八年的怀抱里。
她微睁着眼，眼前是华瑾那张她曾无比怀念的容颜。
此刻，他面上一片慌乱失措，他的眼里藏着无数的震惊与哀痛，她听见他说：“绮绫罗！谁准你这么做的！”
他的嗓音颤抖着，似乎还带着惊怒。
可此刻的绮绫罗却恍若未闻，她低声喃喃着：“袖色，你爹不疼你，娘疼你……”
“绫罗，绫罗……你看看我，看看我可好？”华瑾终究是慌乱了，他将她搂进怀里，声声似乞求。
绮绫罗神色迷离着，却终究将目光定在了他的脸上，她忽而又落下泪来，她颤抖着唇，终是来开了口：“俞华瑾……原来到了此刻，我竟还是想问你……”
“你问！你问！”华瑾眼眶渐红。
“当，当年，为什么抛弃我？”她终是问出了这句她二十八年来都没有机会问的话。
只是话音落，声又哽。
华瑾此刻已然顾不得那许多，他将她搂紧，一声声的对她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你……”
这么多年来啊，他欠她的又何止是一声抱歉？
他毁了她的人生，毁了她的一切。
到头来，他竟只能对她说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他守着的慕青山，他守着的苍生天下，如今都一切安好。
可他丢弃的她……却独自熬过了无数个痛苦孤寂的日日夜夜，他以为，她恨他已然成了一种执念，可谁曾想，她枯眼望穿这多少岁月，为的，便只是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心底当年的那个明艳少女啊……便是成了魔，也狠不下心来伤他半分。
可他……却又做了什么呢？
“哈哈……果然，你的心里，只有众生……而我，什么都不是。”绮绫罗似乎早已有了答案，此番听得他亲口说辜负了她，她却更加难受了。
他果然爱着他的苍生，独独辜负了她。
“一切……都结束了。”绮绫罗的眼渐渐合上，嘴边的话也就此湮灭了去。
一切，都结束了。
这红尘里的一番痛苦纠葛，终将结束了……
她头微微一偏，没了声息。
“绫罗？”华瑾身形僵硬，他轻轻唤她。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了反应。
“绫罗！你醒醒！”
“绫罗！我求你醒过来！”
此刻的华瑾，疯了似的摇晃他怀里的绮绫罗，发丝散乱，面色苍白，狼狈不堪。
天下闻名的慕青山掌门华瑾，竟也有落到这步田地的时候。
华瑾终究落下泪来，他灼烫的眼泪落在他怀里的那人的脸上，却终究唤不回她半点意识。
“绫罗！是我错了！什么苍生天下！什么慕青山掌门！我不要了，不做了！我只要你醒过来，好不好？”他将头埋进红衣女子的脖颈里，嗓音里透着无尽的悔恨之意。
“绫罗，我错了……”他不断的喃喃着。
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与他怀中的红衣女子。
他拥着她，却挡不住她的身体渐渐冰凉。
他吻着她，却再无法引得她半分触动。
他唤着她，却再唤不来她睁开双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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