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静默无声。
忽而有人讥笑道：“哈哈哈……孤魂野鬼罢了，竟还想娶妻？”
宋缱音闻声回头，见那人正是沉默良久的景叙。
凤阖灼终是蹙起了眉，他神色冰冷，面上似覆着浮冰碎雪，他开口，嗓音里藏着诸多不耐：“你若是再如此聒噪，我不介意杀了你。”
“这里可是慕青山！你倒是狂妄！不怕落得与那夏侯南玉一个下场么？”那景叙全然不在意。
“够了。”华瑾终于抱着绮袖色起身，他抬手轻抚她冰凉的面颊，又道：“景叙掌门，你莫要招惹他。”
华瑾知道，凤阖灼虽不会轻易杀人，但，他若是失了耐性，景叙可就必死无疑了。
凤阖灼如今的修为，怕是乾坤幡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不痛不痒的俗物罢了。
“你的修为似乎涨了不少？”华瑾看向凤阖灼。
他若没有感觉错，凤阖灼应当有数万年的修为了。
而他华瑾，不过区区几千年罢了。
“嗯。”凤阖灼应了一声，却不再多言。
“你准备何时去冥界？”华瑾点头，沉思了片刻，他又问。
华瑾是知晓凤阖灼的身世的。
他也知道，凤阖灼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报仇的机会。
凤阖灼听得华瑾的这个问题后，他低头看了一眼宋缱音，才露出一丝冷色，缓缓道：“何必去冥界？你且等着吧，他自会来寻我。”
华瑾却叹：“一千多年了罢？何苦如此！”
凤阖灼轻睨华瑾，又瞟了一眼他怀里的绮袖色，忽而冷声讥讽：“怎么？想劝我放弃？”
“冤冤相报何时了……”
“华瑾。”凤阖灼打断华瑾，又道：“你如果真懂得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便不会如此待夏侯南玉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怀里的那个人，也不会死。”
华瑾微愣，随即反驳：“夏侯南玉曾屠戮了人界数万生灵，他这是大罪过，怎能同日而语？”
“杀数万人便要被诛杀，杀一个人却能被原谅？”凤阖灼终是轻声笑了，只是这笑太过冰凉刺骨。
他是不懂华瑾之流的修仙之人究竟是如何定义于仇恨的。
他们明明一方面要人放下。
可另一方面，拿起复仇的长剑的，却还是他们。
他们矛盾的活了这多久的时光，竟连这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当真……傻到极致。
华瑾此刻已愣在原地，他想要找出反驳的话来，张嘴却又没了声音。
倒是沈浸月这时拧着眉出了声：“夏侯南玉身负数万生灵的命，他若不除，天下何安？孰轻孰重，相信不必我再细说。”
“是么？”凤阖灼嗤笑，却终究不作他言。
“罢了……你们走吧。”华瑾长叹一声，摇头道。
此刻的他，好似顷刻之间便又老去了十岁。
他颓然的模样落入众人眼中，引得众人又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女子。
“师父。”沈浸月唤了华瑾一声，显然是不愿凤阖灼将宋缱音带走。
“浸月，这怨不得别人……只怪你，看不清你自己的心啊！”华瑾意味深长的看了沈浸月一眼，似替他在惋惜着什么。
他何曾不知道沈浸月身上藏着秘密。
可他终究是他华瑾这一生最得意的弟子啊……
明知他心性不稳，面上虽温和如水，可他的身体里，明明就压抑着一股一阴戾暴虐的气息。
本来，他是想待宋缱音十八岁时，便将她指给沈浸月的。
毕竟宋缱音体内，有上古神物胭脂玉。
可谁料想，他的笨徒儿竟会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这下可好……宋缱音被凤阖灼盯上，怕是再难与浸月在一起了。
果然，缘来缘去，都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凤阖灼，当日欠你的，我已还清了。”华瑾看向凤阖灼。
说罢，他便抱着绮袖色，踏过一众弟子自动让出来的路，便要离开。
“华瑾！”此时，一抹似要撕破喉咙的女声响起，引得众人心底一颤。
这声音于华瑾而言，是何其熟悉。
他顿住脚步，脊背微僵，干涩的唇微微颤抖，却终是不敢转过身去。
众人抬头，竟见一身着红色曳地长裙，莫约二三十岁的艳丽女人立于辞云殿屋顶之上。
她乌丝云鬓，步摇微颤，珠翠华美，妆容妖冶，纯白的雪花细扫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肩……她的红裙，天幕落下的白雪，这两种极端的颜色在这一刻碰撞出一种热烈的美。
她鬓角的浅发被风吹乱，一双如丝媚眼此刻竟覆着朦胧的泪水，她注视着不远处那个腰背僵直，不愿转身来看她的华瑾，眼里泪水忽而落下，晕染了她这多年的怨恨。
忽的，她飞身而来，轻巧的落在华瑾身后，一身衣裙被这寒风吹得飘飞，她宛若一只艳丽华美的蝶。
“绮城主？”宋缱音喃喃着，双眼紧盯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那个红衣女人。
“华瑾！把我的袖色还给我！”她忽而大声冲她身前那个背对着她的人大声喊道，她嗓音尖利，美目瞪大，又咬牙切齿……似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华瑾听着身后绮绫罗的叫喊，他手指微缩，胡须颤动，终究还是没能转过身去。
“华瑾！”绮绫罗伸手，用力将他转过身来。
待她看见他怀里毫无生气的绮袖色时，待她看见她白雪似的长发，带血的脸颊……以及那枯瘦的身躯时，她觉得，她整个人都要疯了……
怎么会……这怎么会是她的女儿？
那个黑发柔软，面颊微粉，眉目灵动的女儿呢？
怎么会成这个模样？
她活了五十载，却还未曾白头。
可……可她的女儿呢？二十八岁，不过才二十八岁，怎么就满鬓霜雪了呢？
绮绫罗忽的跌坐在地上，她满脸泪水，又惊恐的摇头：“不……这不是袖色，这不是袖色！”
她的女儿……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绫罗……袖儿已去了。”华瑾终归心底不忍，他眼中的那个艳丽无双的女子，如今正这般狼狈的跌坐在他身前，一副癫狂模样。
谁知，正是华瑾这一句话，便又刺激了绮绫罗。
她踉跄起身，红袖一挥，华瑾那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刹那间便褪去了所有的沧桑之色。
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华瑾，面容俊秀，肌肤光滑，剑眉星目，身姿修长。
即便他穿着一身浅灰的道袍，也难掩他一身的风姿。
他脸上没了岁月刻下的皱纹，眼里褪去被时光浸染了的浑浊，代表着年岁苍老的胡须也尽数没有了。
此刻的华瑾，俨然是一个二三十岁的俊秀男人。
“三十四年前，你不正是用这副模样与我相识的么？你以为，你换了一张苍颜，便能隐去你与我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么？”绮绫罗的眼泪不断地落下，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在她眼前的这张脸，是她明明无比熟悉，却又难免陌生的脸。
觉得熟悉，是因为，那张脸的主人曾陪伴她走过六年迷梦般的岁月。
觉得陌生，是因为，那张脸的主人在往后的二十八年间彻底的抛弃了她，并且……换上一张苍老的容颜，试图掩埋他们之间的那六年。
“绫罗……”被绮绫罗将真容显露于众人眼前，华瑾他面色微僵，眼里却是讳莫如深的复杂，他开口，嗓音竟已不复苍老，反而是如同洞箫吹过的靡靡之音一般，清朗醉人。
“华瑾，你倒是真狠啊……”绮绫罗后退几步，眼眸低垂，看着他怀里的绿裙女子，她泪水奔流。
三十四年前的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
她身为千玺王朝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嫡出长公主，也曾骄傲任性，也曾蛮横无理。
可偏偏是如此自傲的她，却将心托付给了小小翰林俞华瑾。
可是不论是深宫红墙，还是朝堂之上，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
于是，他们便一同私奔，去了一个满地桃花的地方。
十六岁便深深种下的情根啊……怎知会有花无果。
他和她在一起的那六年，是她这一生之中，最难忘却的快乐时光。
即便后来恨他，怨他，她也还是忍不住回忆过去……回忆他。
后来，当时的慕青山掌门，他的师父来寻他了。
那时，她才知，原来翰林俞华瑾是假，慕青山掌门继承人华瑾才是真。
他的师父要飞升成仙了，便将慕青山与维护正道的责任交给了他。
而他，竟没有丝毫犹豫，撇下她和刚出生的袖色……就那么离开了。
她永远记得他当日渐渐隐没在桃花千树中的背影……
她那时才明白，他原是这天底下，最绝情之人。
后来，她入了魔道，做了他最唾弃的魔道之人。
时过境迁……她日日活在痛苦与怨恨之中，他却心安理得的做起了慕青山掌门，去包容他的众生，忘却他的前尘。
她成了魔，却终究没能放下一颗凡人的心……她修得不老不死之身，却终究不是为了要向他复仇，她只是……想一直看着他罢了。
修仙难，入魔易。
一念之差，却不是为了三十多年来日夜难忘的痛苦与悲哀。
她，只是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既不曾爱我，又何必伴我六年？
既不曾将我放在心底过，又何必留一个女儿给我？
既不曾想过要与我长久，又何必在三十四年前的那个星夜，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带着我离开那红砖绿瓦堆砌而成的皇宫？
为什么赠我六年温存，给我桃花千树后，便将我当做陌生人？
恨，恨不得。
怨，却又多不过深情。
我到底欠你些什么？你不负天下，却偏生忍心负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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