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地白茫茫一片,天幕坠落下冰凉细雪,灌入人的脖颈,寒凉蔓延。
踩断脚下冻僵的枯枝,脚印在这雪地里深深浅浅……宋缱音一身白衣,似就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慕青山上还片雪未落,而这里却已大雪纷飞。
待宋缱音终于站在她阔别已久的村子前时。
她看着那高高挂起的残破灯笼,冷风吹来,摇摇欲坠。
一时之间,她心中千种情绪刹那化作浓重的酸楚。
当她走进村里的时候,寒风呜咽,荒草覆地。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今生今世都无法忘却。
曾经那撒了一地的鲜血,如今早已被这荒草与白雪掩埋,不见痕迹。
那久远的记忆,似乎染上了微黄的颜色。
十三岁之前,她无忧无虑。
门前大树上槐花散落,香气扑鼻。
村中人来人往,笑颜问候。
父亲身姿挺拔高大,仿佛永远都能为她撑起一片安宁祥和。
那记忆里的欢声笑语啊,恍若一支声音清远的笛。
她曾以为这辈子都能和这样一群良善友好的村邻为伴,她曾以为这一生父亲都能一直陪伴着她,慈爱的唤她‘阿音’。
可是,曾经的欢乐时光到如今只能破碎成一地微渺的流沙,明明握不住,却又放不下。
宋缱音来到埋葬着村邻的坟墓前,她沉默着跪下,腰背挺直。
坟墓上生了青葱的杂草,又覆着些白雪,那她曾亲手雕刻的木制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了。
“村长,大家……你们可好?”宋缱音终于开了口,她克制着情绪,却忍不住大口的喘气,寒风狠狠地刺进她的喉头,嗓子开始刺痛。
“三年了,我回来了……”她微垂着眸子,语气里带着些感叹的意味。
“杀害你们的魔头千机已经死了,不过……却不是我杀的。”她又如是说。
“不论他是否死于我手,你们的仇,终是报了……”
“你们泉下若有知,且安心去吧。”
宋缱音对着墓碑认真的磕了三个头,眼里泪水流落。
这一刻,她是真的悟了。
她背负的仇恨,可以放下了。
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
宋缱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开,再次对着墓碑弯腰鞠躬,随后,便转身朝自己家去了。
她身后寒风吹拂,卷去一地枯草落叶。
推开自家歪斜的门,宋缱音抬步踏进院子里。
院里的树,无一例外都已枯死了。
微褐的枯枝干瘦,似风一吹来,便要折断。
这寂寞深院,草木皆枯,一地白雪,萧索又无情。
这是宋缱音曾住过八九年的地方,在这里,曾经有一个疼她如命的父亲。
他总是慈爱的注视着她的脸,恍恍惚惚的呢喃:“阿音长大后,一定与你母亲一般好看。”
他说,母亲在她两岁时便因病去世。
他说,她的眉眼与母亲如出一辙。
他明明是她的父亲,却又像是一位母亲似的,替她洗衣,为她做饭,甚至……给她梳发。
他将他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可她……却还没来得及为他做些什么。
宋缱音望着院里那座她三年前亲手做的坟墓,眼眶红透,泪光闪烁。
那里,埋葬着她的父亲。
她走到坟前,双腿一曲,重重跪下。
她开口,却已哽咽:“爹……爹,你想我吗?”
爹,我想你了……你听得见吗?
她哭了,对父亲的思念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在慕青山的几年,她从未哭过。
即便午夜梦回时,父亲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也忍着,没有哭。
但今日,见到她曾那般鲜活的父亲如今却躺在这一堆黄土之下,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她再也忍不住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还未曾风雪满头。
“爹,千机死了,他死了……”风吹来,雪花落在宋缱音的脸上。
“爹,一切,都结束了。”她呜咽着,趴跪在地上,晶莹的泪珠灼烫了地上的白雪。
若可以,她多想时光倒流。
他们也未曾经历过那一场血腥的屠戮。
春风依旧,百年无忧。
她的父亲紧紧拥抱着她,摸着她的头,慈爱的唤她的名字。
她的村邻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梭于阡陌纵横的田野,各自享有自己的那一份安宁恬淡。
她不愿成神,亦不想成仙。
她只想要她失去的那一切再完好如初的回来……
可惜,一切都是妄念。
宋缱音紧紧抓着手里的那一撮雪,感受着那一份冰凉在她手掌里慢慢染上她的温度,最后化作雪水,离开她的禁锢。
她听见自己的呜咽在寒风里飘散。
这时,宋缱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却见那人一身黑袍,身长玉立。
他的脸轮廓分明,眉目间藏着化不开的浮冰碎雪,面色依旧苍白无血,薄唇却似桃花般润泽。
他站在她的不远处,手里仍旧提着那把紫色长剑,那双看着她的墨瞳却不再是毫无情绪,反而……带着些复杂。
“你……”宋缱音惊愕的望着不远处的那人。
来人,竟是她阔别三年的凤阖灼。
凤阖灼看见宋缱音泪水模糊的脸,他墨色的瞳孔微缩,面上的冷硬竟有些破碎,流露出些许柔和的意味。
他眼里的复杂神色千回百转,薄唇微动,却始终没有开口。
忽然,他扔了手里的长剑,快步来到宋缱音的身前。
在她惊愕呆愣的目光下,凤阖灼忽的半跪于地,长臂一伸,将她狠狠地揽进怀里。
那力道,似乎是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属于他的冷香在这一刻向宋缱音袭来,她才发现,她竟莫名的想念这个味道。
凤阖灼是鬼,他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他的怀抱,自然也毫无温度。
但在这一刻,宋缱音觉得,他的怀抱是那般令人心安。
风雪忽而袭来,他冰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她听见他一声声的轻唤着:“婼婼……婼婼……”
他的嗓音低沉又有磁性,却透着些沙哑,他一声声的在她耳畔轻唤着,无端端的引得她心中稍疼。
宋缱音抬头,正好撞见他的一双墨瞳,他盯着她,眼里流露出似狂喜又似疼痛的神色。
“你,怎么了?”宋缱音觉得凤阖灼此刻异常脆弱,她小心翼翼的问他,却不敢再看他的眼。
却不曾想,就在此刻,她的下颚忽的被他冰凉的手指钳住,她被迫扬头迎上他的视线。
可当她被迫抬头时,她看见凤阖灼忽然低下头来,猝不及防的,他的唇印上了她的。
冰凉却柔软的触感在她的唇上绽开,她看见他闭上了他墨色的眼,眼泪从他眼角寂静无声的滑落过他白皙的脸庞滴落在她的脸颊,他的眼泪,亦是冰凉的。
他竟哭了……宋缱音的脑子里一片轰然。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曾多次救她出绝境的冰冷男子,明明是那般清绝傲然,却也有落泪的时候。
他的唇依旧贴在她的唇上,他开口,唇瓣在她的唇上一张一合的摩挲:“婼婼,原来奈何桥的孟婆汤,于我,也是有用的。”
他如是说着,低沉的嗓音里透着几分苦涩,几分悲哀。
“我未曾忘记仇恨,未曾忘记承诺,未曾忘记我是谁……可我,偏生忘记了你。”他苦笑着,眼睛忽的睁开,那双墨瞳里流光婉转,映着她的容颜。
凤阖灼依旧不离宋缱音的唇,他们之间,几乎已经没有距离。
而宋缱音只觉得他的唇越是冰凉,她的唇便越是滚烫,她听不懂凤阖灼究竟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一改曾经的冷漠,对她这般委婉柔情。
她双手撑在他的胸膛,想要挣脱他,却又被他搂得更紧,皱眉间,凤阖灼却忽然离开了她的唇,低着眸,看她,眼里的柔色破碎了他面上的冰冷。
宋缱音这才发现,原来凤阖灼的睫毛也是这般纤长。
她忽然想起慕青山中,敛月殿里,那个如和风细雨般的白衣男子,想起他藏着疏离与淡漠的眼,她眼神一滞。
而此刻,宋缱音又听见凤阖灼说:“当初是我未能保护好你,婼婼……今生,我绝不让你再受半点伤害。”
他说着这好像是诺言一般的话,低头,薄唇又轻吻了她的额头。
宋缱音心如擂鼓,偏头不自在的躲开他的亲近:“我叫做宋缱音,不是什么婼婼……你知道的,三年前你救过我多次。”
她想,他定然是将她错认成别的人了。
可凤阖灼却充耳不闻,强硬的揽紧她,说:“你不记得也无碍,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化成灰也认得……宋缱音出了一脑门儿的冷汗,莫不是把她当成什么仇人了,她有些尴尬:“咳……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凤阖灼此刻看起来终于是正常了些,他面上又不露半点情绪,可那双墨瞳终是平添了几分柔和,他盯着自己怀里的宋缱音,替她拍掉身上的细雪,才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
“……”宋缱音噎住,半晌才道:“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日后唤我子初。”凤阖灼却不答她。
此刻的他,全然看不出方才的失态。
“可你叫凤阖灼啊……”宋缱音疑惑着说。
“字子初。”凤阖灼言简意赅。
说罢,便横抱起宋缱音,往院外走去。
“你做什么?”宋缱音抓着凤阖灼的衣领,仍旧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凤阖灼却并不回答,只抱着她稳稳的走在雪地里。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的嘴角轻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