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浸月坐在石桌前，看着院里不停的练剑的清秀姑娘，纵然胸口心思千回百转，嘴角却仍旧笑意清浅。
他抬手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凑到唇边，轻啄一口，茶香杳杳。
自那日从落英城回来后，他觉得她似乎藏着许多心事。
不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她仍不露半点情绪。
沈浸月忽的蹙起眉，盯着宋缱音的眼光也越发深沉。
这时，宋缱音终于停了下来，握着长剑坐到地上，不断的喘着气。
沈浸月回神，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走到宋缱音身前来，又蹲下身取出一方白色锦帕，替她细细的擦拭着额间的汗水。
宋缱音身形微僵，连忙往后移了移，说道：“师兄，我自己来。”
沈浸月却禁锢住她的一只臂膀，动作不停，继续替她擦拭汗水：“怎的与我这般生疏了？”
他果然心细如尘……宋缱音扯扯唇角，没有开口。
“是绮城主与你说什么了吧？”见宋缱音不语，沈浸月便淡淡道。
宋缱音忽的抬头，看着波澜不惊的沈浸月：“你……”
沈浸月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丝无奈：“丫头，你终究是藏不住心事的。”
看着她低头抿唇的模样，沈浸月抬手抚上她的发，又道：“她许是与你说过，我要取你仙灵的事情了？”
沈浸月早就有所察觉了，那日绮绫罗明明答应他了，第二日却又反悔……他那时便知道这其中定然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宋缱音仍旧低头不语，也不曾反驳。
“丫头……这件事的确是事实，但，我也有我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沈浸月忽然叹道。
宋缱音听出他话语里的无可奈何，终于抬头看他，却见他下颚微抬看着远处，原本不泛涟漪的眼此刻竟染上几丝怅惘。
“丫头，我儿时便身中奇毒，一直未能解除，之前我靠着修炼而压制下去的毒素，如今却又因为我大有所成的修为而再次复发……”他说到此处，忽而低头去看正注视着他的宋缱音，见她愣愣的看着他，他又摸了摸她的发丝，又道：“我本非凡人，若毒素渗入骨髓，我便会堕落成魔，到那时，我必将迷失本性，大肆杀戮，徒生罪孽。”
他身世复杂，生来便有着潜藏的暴虐性子，体内又封印着他父亲及几位亲信引渡给他的修为，再加上山鬼又给他下有奇毒，因此他才选择入慕青山修仙，希望以纯厚的仙灵之气来压制自身的毒素。
若没有宋缱音的仙灵，他入了魔，封印也被解除……后果不堪设想。
想起年少时，他的父亲站在他身前，明明身负重伤，血污满身，却对他笑得一脸张狂：“吾儿！汝父毕生修为尽数予你，来日，替我杀尽天下人，毁灭这天地为汝父陪葬！”
后来，唯一护着他的仆人去世时对他说：“王将毕生修为给了少主，少主便有了毁天灭地的能力……但，若天地毁灭，那少主亦会死，所以奴擅作主张，以我毕生之力封印了王引渡给少主的修为，还望少主……好好活下去。”
“只有你的仙灵，方能除去我的毒。”他站起身，俯视着她。
“我愿意把仙灵给你。”宋缱音也跟着站起身，仰头看着他道。
沈浸月没料到宋缱音竟会这样干脆的回答他，他眼里的流光停滞在她的面容上，说：“丫头，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将仙灵给了我，那么你，便再无成仙的可能。”
即便她有胭脂玉也是如此，因为，胭脂玉虽在她体内，却是被封印着的。
宋缱音却冲沈浸月笑了笑，说：“我从未想过要成仙的。”
沈浸月这才恍然，他似乎从未问过她来慕青山的原由，于是他问：“既无志成仙，又为何来慕青山？”
“报仇。”宋缱音想起那面目可憎的魔人千机，胸口便再难平静。
千机让她没了父亲，没了村邻，毁了她的一切。
此仇不报，她永不罢休！
“报仇？”沈浸月眉头微蹙，难得惊愕。
“那人害死我的父亲，屠杀了村里几十口人……我不会放过他！”宋缱音瞳孔紧缩，握紧了手里的长剑，还有些青雉的嗓音里带着沈浸月从未感受过的冰凉，以及恨意。
她脑海里再一次血流成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
村人的惨叫，父亲的低咳……一切，仿佛都还在耳畔。
“丫头，修仙练道即是修心，若是你这般满心仇恨，又如何精进修为？”沈浸月从未见过这样的宋缱音，他站在她身前，看着她冷着脸，咬牙切齿满脸恨意的模样，他觉得很不妥。
“我说过，我不求成仙，只要能杀了那个人便已经足够了。”
“你修习术法却是为了杀人。”沈浸月终是收起了唇畔习惯性的浅笑，他看着宋缱音，终归露出了几分严肃：“丫头，你做错了。”
“难道他不该杀吗？”宋缱音反问。
“天道有轮回，他犯的罪孽自然需要他去承担，但你，既入了慕青山，既已选择修仙，那便该放下心中杀念，好生清修。”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报仇吗？”
“丫头，复仇会让你迷失自己的，放下吧。”她恍惚间，听见他如是说。
他站在她的面前，白衣浅淡，如霁月清风，身姿颀长，低眸俯视着她。
冬日的阳光在他肩上刺目灼人，他用悲悯的眼光看着她，要她放弃复仇。
宋缱音紧抿着唇不言不语，半晌才开口：“我报仇后，便将仙灵给你，我不成仙。”
沈浸月闻声后，喉头轻动，终归是长叹一声：“固执。”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不过是要她放下仇恨，活得简单快乐一些罢了。
他的父亲何尝不是被人杀害的，而他，却到底没能听从父亲的遗言。
师父曾告诉他，天道轮回，善恶皆有报，善是善报，恶是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的父亲或许便正是应了恶报吧？
他坚信于此，仇恨只能使人迷失，不能使人心安。
他不想宋缱音满心仇恨的活着。
“师兄，在你眼里，苍生大局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宋缱音看着沈浸月良久，还是把憋了几日的话问了出来。
沈浸月深睨了一眼宋缱音，却没有回答，只问她：“为何这么问？”
“师兄，你一定会选择苍生。”宋缱音肯定的替他回答了自己。
她提着剑，转过身去背对着沈浸月道：“我不会放弃报仇。”
就如同……你不会为了众生而选择我一般。
宋缱音抬步，一步步离去了。
他心有大爱，却与情无缘。
她当真是悟了。
沈浸月看着宋缱音瘦弱的背影渐渐远去，心口升起一丝异样，却不知为何。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腰间的缠丝白玉佩，手指在玉佩上不断摩挲着，脑子里思绪纷乱。
丫头……好像在疏远他？
……
宋缱音本想回到自己的屋子，却又怕再遇见沈浸月，于是，她只能下了敛月殿去。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濯清河旁。
如今正是冬日，这濯清河边寒风阵阵，可宋缱音到底是吃过蛇果，修习过术法的人，便不觉得冷。
她干脆坐到了河岸边去，吹着风，让自己清醒一些。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师叔么？”宋缱音身后忽然传来一抹清脆的女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
宋缱音回头，那少女身形微丰，五官倒是生得端正，白皙的脸颊有些微胖，平添了几分小女孩的娇气。
她此刻正抱着双臂，用鼻孔对着她，一脸讥笑。
她认出，这个少女便是几月前带着一群弟子欺负过她的女弟子。
她记得，旁人好像唤她‘笙玉’。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行礼？”宋缱音严肃着脸，对笙玉道。
只是她到底年纪太轻，面上的婴儿肥都还未消退，这般做派，着实像个扮大的孩子。
纵然如此，笙玉也还是惊愕的瞪圆了眼，或是没想过几月前那个一声不吭，默默无语的小姑娘今日竟变得这般不一样起来。
不过也就片刻愣神，笙玉回神过来，冷笑一声，那不屑的眼光像刺一般扎向宋缱音，嘴里又道：“哟哟！今日怎的敢拿出一副小师叔的做派了？几月前你不是还不敢吭声么？”
“别以为浸月师叔偏帮着你，你便可以耀武扬威了。”笙玉又讽刺着。
“耀武扬威的是你。”宋缱音纠正着。
“呵！你以为你是谁啊，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过就是个小村姑，听人说有人屠了你们全村，啧啧啧……怎么就你活下来了？”笙玉早在宋缱音成为他们小师叔那时便开始悄悄打听她的来历了，起初她还以为宋缱音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谁曾想竟是个被屠了村的小村姑！
宋缱音瞳孔微缩，终是怒了：“笙玉！”
笙玉倒是没见过宋缱音冷脸发怒，但这一刻她全然不怕：“哈，不会是你害死他们的吧？”
“你给我住口！”宋缱音连日来的郁结之气终于在此刻倾泻而出。
“你以为你是谁？偏不！”
“身为你的小师叔，我想，我有权将你逐出慕青山。”宋缱音在袖间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她再抬眼时，眼里竟是一片不符于她年龄的锐利。
笙玉的笑僵在嘴边，她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慌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强装镇定：“敬学长老定不会放任你这么做！”
宋缱音沉着脸：“是么？你忘记我身怀金色仙灵了么？我们且看看敬学长老选择你，还是选择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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