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夏。
“小张,又把钱赌光了吧?”赌馆门前,两个人正聊着。
“是啊……”那个被称为小张的人潇洒地回应着,好像这都不算什么,“说起来,这种安宁日子,不知道还有多久。听说最近又有人失踪了,而且总是一些小孩和健壮的年轻人。”
“好像是神仙需要献祭一样……”另一个人年纪显得大了些,似乎很相信神灵。
“这乱世,别真是惹恼了神仙才好……”小张回道,“这几年都是这样,特别是去年那件事以后……”
“你说的是……”那人低下声音,“四方门寒老大杀死济世会会长的事情吧……”
说来讽刺,上海滩的繁荣昌盛,似乎从来都离不开那些帮派的明争暗斗。
194年以前,法租界内,能够翻云覆雨的帮派是济世会,各个帮派为其马首是瞻,从未有人胆敢逾越济世会的权威。只不过,在194年夏天,一切都被一个毫不起眼的人改变了。
“四方门门主还没来吗?”济世会会长沈继峰高坐在会议厅的主位,打量着下方法租界各帮派的头领。沈继峰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有一道很细很长的浅色刀疤,目露凶光,一般人都不会招惹他。
“我在。”人群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站了出来,摘下帽子。黑色西装,身量不算高大,长相虽说得上英俊,却少了几分刚气。
“你就是两年前刚接任的寒门主?”沈继峰挑起眉看了对方一眼,又闭上眼摇摇头,心里思量着:看来四方门越来越不成气候了,父亲的担心,怕是多余了……
寒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沈继峰,眼睛里没有谦卑,亦没有挑衅。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寒身上,猜测着四方门葫芦里卖的药。
“好,既然人到齐了,就商量正事吧。”沈继峰说,“这次有人要接任我的位置吗?”
法租界帮派头领,听起来是个威风的位置,然而下面的人却面面相觑起来。这个位置上的人,三年选一回,沈继峰之父沈铮早已连任多次,沈继峰因为父亲年事已高接任,也连任两届,其间无人挑战,这又是为什么?
说到底,是害怕。
济世会称霸多年,财大势大,而且沈继峰也有一定实力,生死面前,谁不会犹豫呢?
“我的位置”,多么自大的放言。
“沈会长,您还是继续担任吧。我等担当不起如此重任,而您实至名归啊……”有人出面说了一句,“大家想必也都同意的。”
“是啊是啊……”底下开始有了附和。
“虽说如此……”沈继峰心里自然满意,表面上却还推辞一番。
“慢着。”人群中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不同意。”
一瞬间,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好像是轻轻一动,就会触发什么。
“寒……寒门主的意思是……”沈继峰心里不高兴了:一个小小四方门门主,还想成为头领不成?
“寒门主,你说不同意,难不成是要挑战沈会长?”有人高声问了一句,显然是觉得寒自不量力。
“如果我说是,如何?”寒的语气仍如先前一般平静,只是表情与先前有略微不同。他微微皱起眉,看着满腹狐疑的沈继峰,嘴角扬起一丝笑,好像是蓄谋已久。
“那你是知道规矩的吧。”沈继峰轻声一笑,心想:真是初生牛犊。
“知道。”寒说着,把西装外衣甩在一旁,蓄势待发。
“好……好,难得寒门主有兴致,”沈继峰也站了起来,“不过,我们点到即止,一方面,各门各派理应好好相处,另一方面,寒门主还年轻……”
“少说客套话……”寒走了出来,却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似乎还半闭着眼。
“寒门主,请。”沈继峰自信满满。
寒站在沈继峰面前。
一动不动。
“这是在做什么?”地下议论纷纷。
“哼,怕是还没动手就先被沈会长吓着了吧……年轻人真是冲动……”
……
沈继峰站在寒的对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恶,那个眼神……不仅仅是憎恶,竟然……竟然还有同情!
“小子,竟敢看不起我!”怒火涌上心头,沈继峰不及多想,握紧右拳挥向寒……
只见寒微微一侧身,一手抓住沈继峰右腕。沈继峰不由愣住了,先前满满的力气似乎一瞬间被化解殆尽。
脚下一绊,借力一推,沈继峰竟然被远远摔了回去,桌椅也一并被撞翻,青花瓷的茶杯,花瓶翻倒在地,散落了一地碎片。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其速度之快,竟没有人能够完全看清。一时,原本在周围议论纷纷的人,全部愣住了。
“点到即止,你输了。”寒背对着沈继峰,冷漠的语气里没有战胜的兴奋,却像是完成了一个沉重的任务,毫无欢愉。
沈继峰看着寒的背影,狠狠地喘着气:竟然让这样一个人打败了……不行……
他斜眼看了看身边的狼籍,脑子里酝酿着什么,脸上的表情,也因为杂糅着愤怒与欣喜而变得扭曲狰狞,脸上的伤疤颜色也加深了。
他缓缓抓住了一旁断裂的桌腿,站了起来,对准了那个让他丢尽颜面的背影……
“啊——”在场的人,甚至是沈继峰本人,恐怕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耳边回荡的,只有沈继峰的惨叫声。
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沈继峰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仰面倒在地上,血红的眼睛向外鼓着,像是包裹着不尽的怒火,就要绽裂一般,,嘴微微张着,却有口难言,颈上趴着一道蚯蚓般的血痕,毫不留情地葬送了他的性命,鲜血流了满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寒不做回答。
右手上握着一柄短刀,刃部不足一寸,没有刀镡。
一滴血珠沿着刀刃滑至刀尖,再慢慢落地,绽开,碎裂。
“那……日本刀?好快……好快的动作……”
“他是什么人……四方门……会有日本人吗?”
……
“真是不堪一击。”寒回过头,看了一眼沈继峰的尸体。
“点……点到即止,你竟然杀了沈会长!”人群中有一个大胆一些的老者站了出来。
寒没有说话,只是把从沈继峰手中落下来的桌腿踢到老者面前。
“就算他偷袭……也不必……”老者没有说下去,只是不住摇头。
“你……太无耻了!”一个年纪与寒相当的人站了出来,却有不由后退了一小步。原本以为会有人附和,却没想到,大家似乎都被吓住了。
“无耻……是吗?”寒看了那个人一眼,微微一笑,冰冷的眼光仿若利剑。
“对……对!”那人见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四方门最擅长的,不就是刺杀吗?你们以此为生,毫无光明正大可言。如今,本应是点到即止的比试,你……你既然有实力,何必把沈会长给……你以为,这样一来大家就会服从于你吗?你这么危险的人,怎么能让我们安心?”
“你不服是吗?”寒手中的短刀一转,指向了那个年轻人。
“我……”年轻人害怕了,连连后退。
寒什么也没做,只是翻转刀尖,把刀插回了紧紧附在皮带后面的刀鞘:“成王败寇的道理不消我多说。你们最好记住了,利益当前之时,你们都不见得会相互分享,大难临头之日,也不要指望‘昔日盟友’出手相助。我不是沈继峰,不会收买你们。离开这里,或者变得更强,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沈继峰,我是非杀不可的。以比试来选出头领的规则,也是你们自己订的,现在我赢了,自然由我领导。你们不服,我亦随时奉陪。切磋比划,点到即止这种话,少说为妙。”
说完,寒拾起原本扔在一旁的外衣,搭在肩上,走了。
“真是……大言不惭,如此无耻的行迹……”
“他说的也有道理,虽然不符合我们的原则……看来是我们一直小视了四方门……”
“那种不做正经生意却以杀人为快的人能成什么大气候?用的还是日本刀,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四方门的人好像都不屑于尊严……不过,有人看清他什么时候拔的刀吗?”
“谁知道呢……”
“好快的动作……”
“所以,寒老大的名气就这样传开了,虽然说起来是为人不齿……真是个危险的人。”小张像是说累了,同那名年纪大些的人到一旁的茶摊做了下来。
“不过这一年来那些帮派似乎真的变强了。”那人说道,“也是因为大家对他有所畏惧,又不乏鄙视,私下里寒门主都被叫成寒老大吧。虽是头领的位置,却没有得到敬重。说起来,他自称寒,真名又是什么?沈继峰,为什么非杀不可?”
“谁知道呢?我们只要悠哉地过日子就好。”
小张两人谈话刚结束,茶摊边上另外两个人就站了起来,并肩离开了。
“没想到,你的名声那么大。”说话的人身材高大,两道剑眉,眼光锐利,棱角分明,极为普通的装束却也显得英俊而粗犷。
“谈资罢了。”相比之下,一旁的寒,反而显得秀气起来,“不过,没想到他们这么清楚一年前的故事。”
“你听了不会生气吗?他们好像用了为人不齿这个词……”
“尹飞龙,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寒有几分不屑,把手中的帽子扔到那个叫做尹飞龙的胸口,“名声就像是这顶帽子一样,是什么样都无所谓,想戴就戴,想摘就摘。哼,为人不齿,我倒觉得挺合适。”
“何必呢……”尹飞龙慌乱地接住帽子,像是有话要说,却最终没说出口。
初夏的街道上洋溢着花草的清香,却很快,掩盖在车水马龙之间。
转眼间,声名鹊起……
转眼间,血雨腥风……
转眼间,烟消云散……
上海滩就是这样的地方,名声何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