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恍然间，身子被强行扳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小兔的脸，她双手挥舞似乎在和我说些什么。

我怔愣，恍恍惚惚方听见几声呼喊，“解欢，解欢，你在看什么？”

脸颊吃痛，我这才惊醒般反应过来，才道捂着脸哀叫，火辣辣的，痛的我几欲掉泪。

“解欢，你在看什么叫你半天没反应？”小兔关怀道。

我揉揉脸颊，痛楚渐消，泪意也才消，垂着眼不敢示人道：“没…没什么，不过是看走眼。”

小兔不疑有他，拉着我便往灯市中去，穿过各色的花灯人流停在一颀长男子身后。

小兔一拍肩，男子回身，浅笑温存是陈静。

“余弟，你也有此兴致来此。”陈静十分有礼的一作揖。

“哈！陈兄一向喜清净，不爱凑这些热闹，今日怎也会来？早知便约你来了，真是失策、失策。”

在此偶遇陈静，小兔很兴奋，眼眸晶亮的看着陈静比灯火更璀璨。

“余弟有美人相伴，何来遗憾？”陈静暗指我，亦向我做了一个揖。

“陈兄一人…”

“静哥哥！”

小兔音未落，已有一声娇声呼来。

陈静闻声转去，脸上有无限喜悦，望过去眼神放柔，点点笑意皆是情意。

来者是一位俏丽的女子，就是那日陈府门口依依送别的的那位。

陈静已是按捺不住往来声方向急步而去几步，饱含无限柔情的低唤了一声：“娉婷。”

我暗道不好，眼看小兔的脸色转暗，几欲心碎。

我暗捏住她的手，不露痕迹的挡在她前面，对着相携而来的二人道：“陈兄既有佳人相伴，我们也不便打扰，就此告别了。”

陈静很是遗憾：“我与余弟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还想着今日与他相对而谈，这…就要走了吗？”

“我们…”

“当然要与陈兄长谈阔论大战三百回啦，岂能轻易回去！”小兔自我身后伸出头来，十分暧昧的将脑袋搁在我肩头，大眼忽闪忽闪的望着我似有无限的欢喜，难得温柔的对我道：“与陈兄许久未见，待会许会忘乎所以，冷落了你可别恼我。”

身后我的手心里，小兔的手微湿而冰冷，我知道她故意这般同我说话，只是不想在二人的映衬之下显得那么可怜而已。这厢亦是心痛欲碎，却又逞强不可回避，好似非要撑到最后一刻看着自己死心才罢手。

一路上，小兔与陈静好似最要好兄弟，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唇枪舌剑间竟无暇顾忌一旁的娉婷。

这娉婷竟也不恼，一路都笑意盈盈的与我走在一边，时而对着我发两句实为赞美的玩笑，你看静哥哥，这般开心，他这人就是这样，只要遇见知己好友便天长海阔非聊个尽兴不可，你看他知识那样渊博，好似没有他不懂的。

又会对着我歉意的笑，本来该是你们二人的乞巧节，这下全被静哥哥这个大书呆给破坏了。

小兔与陈静一路上都浸沉在二人的谈论当中，既没空多看我一眼，亦没空去顾虑娉婷是否会觉无趣。

半夜过去二人竟还无停下的之意，最后竟觉清谈已无法尽兴，小兔提议去花市上的酒摊大酣三百杯。

我怕小兔酒后失态，做了醒来会后悔之事，便拉着他道：“喝酒伤身，不若去茶楼坐坐，解解渴。”

“我酒量好的很，可从未醉过，你该担心的是陈兄，待会醉成泥人，可是要惹佳人生气了。”小兔对我笑着，笑意未达眼中，转而又对娉婷道：“姐姐，你现在若是拦着陈兄还来得及。”

娉婷温婉一笑：“酒逢自己千杯少，我也从未见静哥哥如此高兴过，难得尽兴。”

陈静不明所以，拍着小兔的肩道：“如此看不起为兄，今日非看看到底谁躺着回去。”

小兔笑笑不言，与陈静相携往前。

二人清谈酒战一样不落，小兔似针对陈静似的，有种不灌醉他不罢休的意思。

直至明月当空，花市人散尽，酒摊堂中清冷，桌上酒杯倾倒无数，小兔这才善罢甘休。

起身对着娉婷毫无歉意：“陈兄醉了，还得麻烦姐姐送他回去。”

娉婷起身笑道：“不碍事，你们住在哪儿我一起送你们吧？”

小兔摆摆手：“不需要了，我们还有事做。”说罢便拉着我出了店门。

我跟在后头不免担心：“娉婷一个弱女子，如何带的了陈静回去，他醉成这样她若是应付不了，你放心吗？”

小兔脚下生风，很快将酒摊甩在后头，语调异常清冷：“应付不了最好，最好让她看光陈静的丑态，最后恼了、怕了、不理他了。”

小兔拉我来到水台，顺着石梯而下，蹲在河边。

此刻的仁义河像一条柔软的黑丝绸静静的围绕着丘山城。

我们来晚了，水里已无莲灯，前面所放之灯已尽被冲走。

小兔拿出莲灯，塞了一只到我手中：“听说乞巧节用莲灯祈福最是灵验，解欢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写上去。”

手中的灯是用纸做成莲的形状，中间安一小块蜡烛，我道：“你们月宫中的神仙也信这些吗？”

小兔凄惨一笑：“许多事情无法可解，只能寄托于这些祈祷了。”

莲灯轻推入水，引点点涟漪。

“解欢，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晚很过分。”小兔问。

思及她所作所为我是不明白：“你既喜欢陈静为什么不以女子身份面对他，你既不肯明白告知倒也罢，这却又因别的女子与他亲近无法释怀，你如此矛盾是为何？”

莲灯渐渐的飘远，那点微弱的光从小兔脸上撤离，黯淡了她的神色。她颓然坐在石阶上，倚望着夜空：“人仙殊途你不明白吗？这乞巧节所因何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亦拂裙坐下，如斯的夜色总能引人愁绪。

我道：“只要情比金坚，这些又有何惧，今晚这一对一年还能见上一次。只要在分开的日子里知道彼此的心中是有对方的，再孤单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我觉得凄惨如他们还比你好些。”

小兔侧目斜来，似笑还悲：“所以我喜欢你，你比旁人都看得清，你只在意爱与不爱，却不拘于这些狗屁身份。”

“可是，我与陈静之间的事情却没那么简单。”

莲灯悠悠飘荡而去，就像小兔的故事远在那人迹罕至之处，只吞噬着她一人。

彼时她是月宫的玉兔，他是人间的书呆子，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因为玉兔上千年来从不曾兴起的一次贪玩而结识，自那以后她便对他上了心。

即便是在月宫，总也忍不住用仙术去窥探他在人间的点滴。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自然瞒不过月宫的宫主，她罚过玉兔也劝过玉兔，可是情种一旦在心中萌了芽，想要拔除比切肤之痛更甚。

面对日渐消瘦的玉兔，宫主心有不忍。

小兔陪伴她千年，她又如何见死不救，况她并非不通情事之人，怎不知这情爱如毒入髓无药可解。

万般无奈也只得答应偷偷放她人间一行，只是临行前警告：“不要以为人间有乞巧节的传说，便以为凡间人人如此，大多只是叶公好龙而已。你此行我只一个要求，若是他接受不了你的身份，你必须斩断情丝回月宫来。”

起初下来之时，她与陈静也过了一段浓情蜜意时光，只是临行之时宫主的话时刻萦绕心中，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日子愈久感情愈笃，玉兔觉得两人之间感情已深彼此信任，任是天崩地裂也无法将彼此分开，更无需隐藏什么秘密。

她向他坦白了身份，并直接现出了原型，谁知陈静自幼怯弱，在看到她是变成兔子的一刹那便吓昏过去。

自此整日昏迷，命悬一线，玉兔复尔回求宫主。

宫主便以小兔再也不许见陈静为条件，小兔应了方才施手。她道陈静身子弱，此一吓本元掏空极难恢复。此事经不得再来一次，二人不再见既是对陈静好又令小兔不违天规。

小兔吓极不敢再做半点于陈静不利之事，只是放心不下陈静未愈万般恳切相求，方换得一点时日陪陈静复原，只是再也不敢以本貌示于陈静令其受刺激，只道是从此陌路。

此件虽难却也容易，因为治愈后的陈静已然忘了小兔，忘了他们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而对小兔来说，陈静能痊愈已是万幸，虽心碎却万不敢再提前事令其受刺激，只道能再看着便已足矣。

而这个一门心思只读圣贤书的陈静，病后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留下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去见识外面的山川河月。

而玉兔，因宫主的话一语成谶，像是警咒一般时刻警醒与脑中，再不曾以真实身份现身于陈静前。

但仍是着了魔般追随陈静而去，阅他所读的书，行他所走之的路，生生的将自己逼成了另一个陈静。而如此疯魔也不过是为在有幸时，于途中相遇与他能够攀谈上几句。

他们曾有九次机会说上话，每一次陈静都为她的学识所折服，用她熟悉的眼眸敬佩的望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于她一人亦如昨昔。小兔说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抵得过无数个夜晚痛侧心扉的思念。

直至后来陈静回到丘山城，她才重新幻化做余兔接近他。

“你不知道陈静那次的病有多严重，我几乎耗尽了真气才治愈了他。中间我曾无数次的祈祷，只要他的病好了，我便是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平平静静的过完凡人的一生。”

“对的，我食言了，我违背了对宫主的承诺。本来陈静痊愈之后我就该走了，可是我完全无法做到，我无法抑制自己在陈静出走岭南之后不去想他途中会否遇到不测，也无法放他在这人间孤独的行走，不去想会否有人关心他理解他又能包容他这么闷的书呆子性格。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便是看着陈静结婚生子，幸福美满，这样我就会安静的离开。”

小兔轻轻的靠在我肩头，嗓音中浓浓的悲伤：“解欢，我很坏对不对，我一次又一次的食言。这样的情形我无数次幻想过，陈静有朝一日终会有自己心仪的姑娘，到那时我就干干脆脆离开，绝不从中作梗。可是真到了这一日，你看陈静对着那个朱娉婷笑，对着她温柔细语，听她喊他‘静哥哥’，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解欢，我脑子全都是想着怎么去破坏他们，令他们彼此厌恶、冷落、老死不相往来。”

小兔低了头，这些想法令她无法原谅自己，嗓音里有呜咽之声，她深深的埋入臂弯中，有泣声传出。

“解欢解欢！”她问。

“我是不是很坏，是不是很坏？”

“你看今晚我拼命的拉着陈静，让娉婷倍感受冷落，又拼命灌陈静喝酒，让她觉得陈静贪杯不顾身体，又弃陈静不顾让她感受照顾一个醉汉是多么麻烦。”

“可是你看她都没有一丝恼，一晚上都是笑意盈盈的，没有丝毫的不耐心，对陈静也是真心实意。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坏，这样去针对一个毫不知情的人，既伤害了她又对不起陈静。”

小兔泣声愈痛，将憋了一晚上的悲伤、不甘、难过与无能为力都发泄出来，我想能哭出来也是好的。

我拍上她的背心，就像小时候师父哄我一样，希望她也能感受到我的关怀。

“你已经做得很好，你看你那样勇敢，心中怀着那样热烈的爱却又那样克制，你的爱不曾伤害到谁，你的爱只是将你自己包裹的强大而勇敢，再给予别人源源不断的温情。”

“小兔，你做得真的很好了！”

“解欢，你道此件有法可解有法可解”

小兔哀痛，我无言。

此时方知她上次为何会因我威胁痛快离开，方懂她心中沉沉顾虑，她不怕全岭南知她身份，亦不怕高人收她，她只怕揭露于陈静眼前，既怕无法面对他，亦怕他因此忆起什么再受刺激。

我叹气，也是个痴儿女。

此情无计可消除。已是可望不可即，偏还要教人目睹这许多缠绵悱恻。

而小兔就如这水中莲灯，黑暗逐水排浪已是艰难，缥缈不知何方亦无未来，只有心中一点小火焰相守，不知何时会油尽灯枯，何时会泯灭在无尽的黑暗中。

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未完待续）